五
1999年,舒兰的父亲心脏病猝死,最挚爱的亲人猝然离去。母亲没有立刻告诉她,觉得舒兰回来也无济于事,况且父亲病重时她正赴中东考察,夜以继日地准备学位论文。直到一个多月后,她收到母亲的来信,那天舒兰正在报告厅准备硕士论文答辩,答辩中突然泣不成声,导师组的教授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她强忍悲痛告诉老师实情。老师们为舒兰父亲的亡灵祈祷,并建议将论文答辩改期,她含泪向老师鞠躬致谢。
记得那天,得知了父亲去世的后,舒兰从答辩现场离去,沿着学术报告厅的长廊走了很远,那条长廊没有尽头,她手中所有的答辩提纲全部滑落在地,她缓缓失去了清醒的意识,记忆恍然地搜索着父亲在舟山渔场下放劳作的情景。死亡,即使间隔茫茫海洋,对舒兰来说都是那样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从她童年时代起,女儿和父亲就有一种最快乐的默契,舒兰的独立和优秀抚慰着父亲失意无援的一生,是他万念俱灰的生命的泥潭里一朵朝气蓬勃的睡莲。舒兰渐渐长成了少女,当父女俩在西湖边垂钓的一个夏日,父亲看着舒兰若有所思、心高气傲的面庞,心里骄傲地意识到,这孩子如此执着地继承着他的生命。
舒兰想起父亲还没来得及和自己见上一面就从人世消逝。从小到大,除掉父亲在浙江舟山渔场下放,舒兰到北京读大学,然后移居海外,她和父亲真正朝夕相处的时间还没超过10年。舒兰童年的时候,和母亲到渔场看望在那里工作的父亲,父亲带舒兰坐船出海,小船在汹涌的海浪中颠簸,父亲抱紧舒兰,不让舒兰受到惊吓。那天,舒兰和父亲靠得很近,不停抚弄着他的头发,舒兰发现了一缕白发,在海风中飘动。舒兰强忍住泪水,想做一个坚强的孩子。她向父亲递上一个灿烂的笑容,想让父亲宽心,可纵使笑容多么夸张,泪水还是止不住簌然落下。
舒兰提前收拾好行李,在参加完学位授予仪式的第三天就登上了去上海的航班。舒兰要去看母亲,要去看父亲的墓地。
父亲的墓地在杭州西南的九溪,在浓密的林海深处,舒兰在墓前坐了整整一天。山涧里流水潺潺,在青石间回旋。舒兰被包围在一片湿润的世界里,感觉到一种远离尘嚣的清凉。
舒兰继续回到纽约读书,一直读完博士。2001年,她想把母亲接到纽约来散心,多少年来,舒兰没有机会陪伴亲人,总是沉湎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母亲在美国驻华大使馆签证的时候被拒签,理由是她在中国已经退休,并且没有了老伴,这意味着失去了一切家庭和工作对她的约束力。舒兰的旧脾气发作了,先写信给驻华大使馆的签证处交涉,结果得到的答复是一张冠冕堂皇的书面材料。舒兰又亲自去了移民局,抗议她母亲遭受待遇的不公正。一位犹太裔官员告诉舒兰,签证官有权利执行美国移民法的一切规定,这是不可更改的。
2006年,舒兰博士毕业,在纽约附近的一所学院任教四年后,决定回国照顾年老孤独的母亲,于是托老同学帮她在北京联系了一份工作,去一所大学的外国语学院任副教授。2010年夏天,离开美国前夕,舒兰和丈夫罗伯特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舒兰回到中国,把母亲从浙江接到北京,开始了在北京的新生活。这时候,距她从北京大学毕业,已经18年,距她当年赴美也已整整15年了。
在舒兰离去的十八年里,永定河的流水年复一年,景山公园的松柏增添了新的年轮,北大校园的石榴花花开花谢。舒兰用敏感的心灵承受着中国的变化,多年漂泊海外,舒兰与祖国的当下完全脱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