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上有松菊(3)

1992年夏天,廷木结束了四年的大学学业。毕业后,廷木被分配到家乡南京,先在工业局当局长秘书。

说是局长秘书,可到局里报到的那天,局长告诉廷木,他必须先到下属的机床厂下基层锻炼一年。大学时代充满幻想的日子戛然而止,万事万物归于现实的真相。那年秋天,廷木开始了工厂生涯,在总装车间上三班。

那会儿,廷木并不知道舒兰已经被分配回杭州的一所大专院校任大学英语教师。有一次廷木去看望绍兴的外婆,从杭州经过。住在杭州的一家旅馆里,一连好几天,终日流连西湖的秀色。

廷木一个人。一个人,在苏堤,在灵隐寺。那时候杭州还很安宁,廷木活得像隐士。中秋的丹桂弥散出大片大片的芳香,廷木呼吸着那种气息,躺在船头,在晌午的秋光里昏昏欲睡。在绍兴乡下,廷木耐心地向外婆学着茴香豆的四种做法。

乡民们都知道廷木是从北大毕业的,投来艳羡的目光。廷木缄默无语,他学会了划一手好乌篷船,练就了结实的肌肉。有一次喝了青梅黄酒,廷木划着船钻进一个桥洞,桥边一个戏班子正忙着为第二天的社戏走台,梁山伯与祝英台正在楼台相会,生离死别,廷木也跑上台去吼几句,然后哭得死去活来。戏班子的演员们诧异地看着廷木,晚上廷木和他们继续狂饮绍兴的女儿红,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廷木在那家机械厂干满一年,调到工业局,后来又跳槽到南京一家报社工作。他希望离自己的中文专业更近一点,但他心里,其实更思念他读书的北京。

那两年,廷木和我成了新闻界的同行。有一段时间一块合作编撰迎接香港回归的专题宣传册,我们在一起喝酒时才知道我们原来有共同的祖籍江苏丹徒。我听说过廷木的祖父,乡邻们提起他时都敬佩不已。廷木的爷爷在民国年间是丹徒有名的乡绅财主,知书达礼,为人忠厚,家境富有,却绝非为富不仁之辈。一生救济穷人,善行累累,在镇江创办了火柴厂,赚的钱就开了家诊所,聘请了一个学过医的德国传教士来行医治病。老人青年时代在北平念书,赶上五四运动,后来回到家乡,与故土相守一生。廷木闻此仿佛他乡遇故知,惊喜我对他的家史如此清楚。那以后,我们成为莫逆之交,兄弟相待,无话不说,并相约有朝一日共游家乡的湖光山色。

几年后,廷木考到北京的一所二流大学读硕士。廷木没有再去北大,不愿向别人提起他是从北大毕业的,甚至乘车也不愿经过母校门前。北京物是人非了,楼宇林立,道路飞旋,人流如蚁,车流如蝗。北京的繁花似锦那么快就把他们上学时的痕迹一笔勾销。廷木在这里读书、谋生、与人打交道,尽量不去想他曾引以为豪的大学时光,也不想在南京那几年的潦倒旧事。

那个充斥着朦胧诗、强国梦、同学情的80年代的北京中关村已永不再来。廷木沉默着,一边在那所二流大学读书,一边在一家报社找了一份工作。廷木在什刹海的旧胡同里租了一套房子,在老北京散步成为廷木生活习性的一部分,到三里屯或者后海喝酒成为廷木生活的另一部分。

他熟悉北京城的一草一木、街道地名,朝阳门内大街有多长,知春里有几个小书店,地坛里的百年松柏和景山的有何区别,全都记下了。晚上,经常摸着黑,沿着什刹海急行军,走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了胡同深处的小吃。杏仁茶又热又稠,褡裢火烧酥脆鲜香,驴打滚、豌豆黄、豉汁应有尽有,小吃不小,样样本色。现在爱吃洋快餐的孩子们不懂,小吃可比肯德基好吃多了,那是北京的滋味。那些读《哈利·波特》的时尚小孩不读老舍,所以他们不知道北京有多美。廷木深爱北京的一切,老北京的丝丝缕缕、点点滴滴,一段京胡弦语,一壶茉莉花茶,全都被他悉心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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