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二,男,一九六五年生人,市府办公厅后勤处一般干部。夏天里陪娘去观音庙烧香,娘又是为自己求长寿,又是为儿子求婚姻,三磕六拜的;王小二无所事事,去读一块石碑,蓦地读到“菩萨观世观音观色观形观我”,心有所悟:世人只知道观音一词,并不多知观我二字,这观我二字取作人名多好!人的名字是自己的,但别人叫得最多,名字取得好了,必然能带来好运,名字取得不好,带来的哪有好的信息?原来自己一直不发达,都是因了王小二三字太庸俗低贱呢。于是,决定改王小二为王观我。

观我改名在下午,是第二天中午发生的日全食。日全食的时候,后勤处的人都跑到楼顶上去看,观我也跑去看,没有看上贝利珠,却看到了日冕:团状的光雾包裹了太阳,又两边扯动,太阳就像一只硕大的眼。人眼在看着太阳眼,太阳眼在看着人眼,对视对视——人是经不住被看的——人们差不多有些害羞了,觉得要出什么灾难。观我却认为吉祥,硕大的眼睛在天上看他,与自己改名肯定有关。

“小二呀!”朱贵在叫他,叫得懒懒的。

住宅楼区巷道的电线杆下,鞋匠朱贵没活儿要做,枕着一颗青皮西瓜开始打盹。看日全食的时候,朱贵没有用蜡烟熏黑的玻璃片,眼睛受了伤,眯着睁不开,瞧见观我往前走,喊:“小二,小二。”观我只是不理会,短短的胳膊摇摆着,像海滩上的一只企鹅。“你耳朵塞了驴毛吗?”朱贵骂着,有些愤愤不平,就一眼一眼盯着观我的脚。脚上已经不是那双磨了半边后跟的鞋,是新的牛皮鞋——咯噔咯噔,走到巷口站住了。

“天这么好……去上班呀?”

“上班的,黄主任!”

“哎哟,是婚姻动了吗,数日不见,人整个儿换了似的!”

“是吗,黄主任!”

“一定是婚姻动了,这我瞧得出来,脑门上放光,脸也长了嘛!”

“脸也长了?黄主任!”

“冉总你瞧瞧,人脸一长就觉得有威严了吧?噢,介绍介绍,这是海云服装公司的冉总经理,你应该穿穿他们海云牌西服呀,那可是名牌!冉总,这就是我对你提说过的……”

“姓王,市府的……这是我的名片。”

“哦,王观我,王先生!幸会,幸会!”

“幸会!”

朱贵在这里修了五年鞋,知道住宅楼上住着王小二,王小二来修过鞋,王小二的娘也来修过鞋,讨价还价地与他熟,现在王小二不叫王小二了,王小二是王观我?

“黄主任,来客人啦,买这么多肉!……那是王小二吗,小二混大啦?”朱贵说。

“全球变暖了呣,”黄主任说,“日全食一发生,不知天气又要热出什么火来,听说海南那里一只蚊子一盘菜,三个老鼠都一麻袋哩!”

黄主任把名片给朱贵看。朱贵看见名片上写着××市政府王观我。下边是办公室电话、住宅电话、手机号、传呼号、传真号,还有车号。朱贵惊愕不已,盯着西瓜:枕了瓜,脑袋也成了瓜了吗?

从此朱贵总怀疑自己的脑袋就是一个西瓜。

观我在巷口外站住,对面高楼顶上的阳光斜照过来,一半光明,一半阴暗,他就站在白与黑的分界线上,要进那家理发店里理个头呀。理发工阿秀难得闲着,倚在门口一面嗑瓜子,一面向他微笑。阿秀的一只长腿跷起来蹬在门框上,长得像一根椽子。

“给你理个平头吧。”阿秀说。

阿秀见他,总笑他的腰长腿短,嚷道矮胖子应理个平头的,观我才不理平头呢,观我想理个大背头。却想,世上的事真是难全,有钱能买得起时装的却没好身材,有好身材的又是没钱买得起时装。

“你看见黄主任领着那个女老板吗?手是戴着三个金戒指的,脖子上是金项链,手腕上也是金镯子,脚脖子上也……”阿秀说。

“我告诉你,”观我附过去说,“好女不戴金。”

“什么?”阿秀没有听清楚。

“好女不戴金。”观我说,“这秘密不要给别人说啊!”

观我还要教导阿秀,腰间的传呼就响了。掏出来看看,上面是处长的留言,让他速去火车站订购三张去上海的卧铺票。观我小步往公共汽车点跑去。

火车站的站长已经是八年的老关系,说:“小二呀,总是给你弄票,也不见你一份好处,我这个站长是给你当马仔了!”观我说:“我叫观我了站长!”站长说:“观我?这名字邪邪的。可你就是叫个陆浩元,你还不是个跑票的?”陆浩元是这个市的市长。观我说:“这不一样的……”站长说:“哪儿不一样了?让我瞧瞧,脸好像是长了!”

观我回到办公室,拿镜子照面,发觉自己的脸确实是长了。脸怎么就突然长了呢?原先脸平而圆的如柿饼,五官也紧凑在一处,现在是眼睛越发变小,而且向上移位,与嘴遥遥相望了。观我笑了笑:人脸上真是有风水的,而名字改动,风水就随着变了。三年前处长还是科长的时候,瘦得麻秆儿似的,后来人人叫“处长,处长”,处长的肚子就像面包一样发起来。

观我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脸是一张马脸。

观我请站长吃了一顿饭。选了几家饭馆,店名却不中意,后来到了“鲤鱼门”吃海鲜,站长说,鲤鱼跳龙门,鲤鱼跳到人口里了。吃毕,将剩菜打了包,还有半瓶白酒,提回后勤处给了门卫秦师。秦师经常接受观我打包的剩菜,见人就嚷道观我为了单位的事又私自请客了,秦师一这么说,同科的马连科就骂秦师是观我的“雷锋日记”。秦师就说马连科:观我就是比你好,我在门房已经十年了,谁见过你半根烟么?观我听见,没有言语,回坐到办公室用牙签剔牙,处长就进来了。

“真讨厌,牛肉钻牙缝,海鲜也钻牙缝?!”观我说。

“观我同志,”处长说,“你真是请了客了?”

“处长怎么知道的?”

“……他站长是阎王不嫌小鬼瘦么,他还要你请客?!”

“咱们处少不得与一些业务部门有联系,请请客也好办事的……这有什么呢,何况做好了对自己身体好呀,先前咱处里就数我和老马病病恹恹的,现在我一年了没个头痛脑热……”

“是这样吧,观我同志,你把吃饭的发票整理一下,处里研究研究,给你报销。”

“这使不得的,处长!处里给谁都没有配备传呼机,我却有了,已经够照顾的了……请客是小事……这秦师多嘴!”

传呼机嘀嘀响起来,美妙如蛐蛐叫,观我急复电话,原来是楼一层的办公室老穆约观我下班后帮他去买洗衣机的。电话刚毕,传呼机又响,汉字显出:速到院门口卸煤气罐车。

“单位去油田拉回煤气了吗?”观我说。

“给大家办办福利嘛。”处长说,“是让你去卸车吗?观我同志成了单位忙人哟!”

“领导忙。”观我说。

处长笑了笑说:“吃饭的发票你不报销就不报销了,观我同志,传呼机的费用,处里一定是要给你报销的!”

观我在大院门口卸煤气罐,累得满头大汗,把衫子也脱了,马连科说:“观我,听说你要和老沈搭班子?”观我说:“哪个老沈?”马连科说:“办公厅的沈主任。”观我气得没有说话。马连科就乐了:“这话我听刘苍水说的。你看到他写的小说没有,里边也全是以你为模特的。”观我卸完了煤气罐,去厕所的水池洗手,水池的下水口被残茶叶堵住,掏了一会儿掏通了,便去门房找了粉笔在厕所墙上写:勿将残茶倒在池里。一抬头,见到刘苍水在小便池边撒尿。刘苍水是办公室的秘书,但能写小说,全单位也就他留着小胡子。

“你尿呢?”

“亲自尿么。”

刘苍水说话幽默,观我也幽默了:“噢,还摇哩!”刘苍水就走过来,拿粉笔在“勿将残茶倒在池里”下写了:“王观我题”。观我就想起马连科的话。

“你得给我付稿酬的,苍水!”他说。

“付什么稿酬?!”

“听说你把我写进小说了,我可没让你写的,写了你就得付我稿酬呀!”

“我写你?”刘苍水鄙夷地看着观我,突然一指厕所门,吼了一声:“滚!”

观我遭到了侮辱,但观我没还口。正有些下不了台,传呼机又响了。观我看了看机子,说:“真讨厌,厅里开会,请电视台来摄像是处长的事,也得让我去呀?!”说着往楼下走。

“观我!”刘苍水却叫住了他。

“你知道不知道,”刘苍水说,“在国外传呼机是挂在牧羊狗脖子上的,主人一打传呼,狗听见叫声就该撵羊回圈了!”

观我当然也有空闲的时候,空闲下来干啥,空闲下来喝茶。

观我的茶叶并不一定是好,但茶具却特别讲究,出门在外办事皮包里装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茶杯,家里放的是盖碗,办公室的桌子上三天五天也就换着放一个,或者瓷的,或者玻璃的,还有一个景泰蓝的。现在是白花花的太阳从百叶窗缝透进来,他读完了一张报,而且用红铅笔在那篇域外新闻上画了很多红杠。域外的新闻是说某国一个什么宗教团体,在看到了那次日全食后,感到人类的末日到来,集体自杀,灵魂上升到极乐的天堂中去。观我觉得自杀者真是可笑,就一边喝茶一边拿镜子用小镊子拔下巴的胡子,马脸便照在镜子里:一对眼睛已经明显地高出耳朵尖了。新中国自从毛泽东不留胡须后,是不兴美髯的——观我这么想——刘苍水留小胡子,他永远是不会被提升的。

勤杂工小何的脑袋从门缝探进来。

“要添水不?”

“要的!”观我说,鼻子哼了一下,不拔胡须了。“大热天人身子像是有筛子眼儿,喝多少漏多少!”

小何提着特大的一只水壶,换个儿给各办公室送开水:“这单位的人是水牛,一上午我送了三回水了……这么多人喝茶哩,我看就你的茶杯好!”

“会不会喝茶这你就不知道了!”观我有些得意,“你瞧这只杯子,钢化玻璃的,摔也摔不破的!你摔摔,摔破了我送你一个青花瓷的,胜过他们那些玻璃罐头瓶子!”

小何却说:“我不喝茶的。”

“不喝茶?”

“我是旱虫。”

“旱虫?”

“一个勤杂工,连个办公室都没有,哪有坐下来喝茶的习惯?”

“哦。”

观我突然想到了娘。娘身体一直不好,近来又添了便秘病,他告诉娘要多喝茶,喝绿茶,娘却说口里不要,心里也不要。他一直不明白娘为什么不喜欢喝茶呢,现在明白了,娘是一辈子家庭妇女,从来没有上班工作过。

楼道里一阵脚步声,是隔壁办公室的人端着各种罐头瓶的茶杯要来聊天了。他们都是读过了报纸的,知道了域外那个宗教团体的集体自杀,谈论起日全食的发生到底是人类的好事呢还是坏事?他们来聊天,罐头瓶的茶杯里却全是空的,观我说:“要说坏事,坏到该我的茶叶要倒霉了!”只好把茶叶盒拿出来分散,拍着盒子说:“没了,没了,没了的好,财宜散不宜聚哇!”处长端着个大茶杯也来了,他告诉观我:下午有一批邮件要去邮局挂号发走,回来的路上,去轻工业产品市场买十个痰盂,给每一个科室放一个。观我回答:行的。把任务用笔写在手掌上,看见处长端着的是一个大得出奇的青花瓷茶缸,杯盖厚墩墩的,盖顶儿像马奶子一样大的椭圆。

“处长,好,这茶缸好!是定做的吗?”

“买的,观音庙买的。世上现在端这么大的茶缸的,只有司机和我了,都是下等人用的。”

“……处长是批评我这茶杯太讲究了?”

“观我同志是讲究人。”

观我立即觉得他也得用这么个大茶缸了,当然比处长的茶缸再大再笨一点最好。

围绕着观音庙,呈放射状的一个大圆圈内是十三条小巷,巷巷摊点,家家店铺,全售卖小百货。观我在那里转来转去,并没有见到卖大瓷茶缸的,仰头看看太阳,天色还早,就势朝观音庙里走去。

那个石碑依然还在。碑后是一片竹子,竹子中有条砖铺的小径,三三两两的人都往林子深处走,观我也跟了往里走,一间雕花的木亭子上,有一个老尼姑在作画哩。这老尼姑的画在城里很有些名气,唐坊街的字画店里常有人将得到的画挂着出售。观我就目睹了老尼姑画梅花:一枝枯干上只一朵梅花。观我叫了一声:好!

老尼姑抬起头,笑了说:“好在哪里?”

观我原本是习惯了这样的:在单位,领导讲话,话一毕就得鼓掌;去看戏,演员一亮相就得叫彩。这是要产生出一种气氛的,——老尼姑却不懂这些——突然被问“好在哪里?”观我愣了一下。

“这……瞧这花瓣的湿润鲜活哟!”

“你是能看出门道的。”

老尼姑这么说,观我脸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媚媚的,邪邪的,似乎让人觉得可怜。

星期六的下午,单位要大扫除的,观我和刘苍水负责拖楼道,一人一头,观我拖得认真,处长表扬了一句,观我就是这种表情的。刘苍水一边拖着一边和马连科说星期天去城河钓鱼的事,刘苍水每个星期天都去钓鱼的,但每次只钓一条鱼,够一星期有一顿鱼吃就罢了。他说:“老马呀,喝酒要防着脸容易红的人、戴眼镜的人,尤其是女同志——越是看着不能喝的人越是能喝!你说说,咱们处里谁是老实人?”

马连科说:“观我。”

“他老实?老实得挑粪不偷吃!咱们这号人,心里怎么想的就全在脸上了,你瞧瞧他,处长一表扬,竟一脸可怜相,不知所措了!他真的是不知所措了?!”

“他是丹岐人,志书上说丹岐县人多刚多蠢。”

“面蠢心不蠢哩!你瞧着吧,处里若要提拔人,不会是我刘苍水,也不会是你马连科,他是天才,天生吃官场饭的人!”

观我在楼道这边听到了,观我恨刘苍水,观我也怕刘苍水,哼,刘苍水,你为什么不这样表情呢,人太刻薄,想做也做不出来的。但观我也自此明白了有这样的表情是能进一步维护领导的尊严,也能使领导对自己有好感。

这当儿,下班的铃声响了,刘苍水立即放下拖把。观我看着他要回家去,脸上又是那种不好意思的表情,媚媚的,邪邪的,让人觉得可怜。

“你瞧瞧他那张脸么!”刘苍水下楼梯的时候还对马连科说。

观我没有理他,他拖完了自己的区域,又过去把刘苍水未拖的楼道一头拖了一遍。

“我就是这表情……”观我自己给自己说。

这表情却也使老尼姑好感起观我了,她拍拍观我的肩,把画好的单枝梅送给了他。

观我此后隔三差五去观音庙,与老尼姑就熟起来,竟也跟着学画,单位的人都知道观我是老尼姑的徒弟了,是一个画家了。观我满意大家称他画家。刘苍水在门房撞着他,拿怪怪的目光盯他。

“眼睛是越来越上,要长到脑门上了!”

“是吗,刘秘书,是不是越发丑了?”

“是丑点……听说你学画了?”

“画得不好。”

“厕所隔板上的那些画就是你画的?!”

秦师赶紧拉开观我,拉到一边骂小胡子是孽种:出生时逆生,剖腹产出来的——没走过人道。观我没有生气,脸色木讷,也平静如水,他觉得刘苍水能这样攻击他,是刘苍水已经注意到他的威胁了。

观我购置了笔墨纸砚,出门在外,那个小黑皮包里就装上一个小竹帘儿,里边裹着三四支毛笔,还有一个印泥盒和几枚让人制成的印。其中一枚是闲章,上边刻着“风竹堂”。风竹堂是他的画室名。观我作了画开始给单位人送,他觉得这是应该的。

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了,处长又找着观我去采买微波炉——每到古老的节日来临,处里是要给上级领导,以及有关部门如财政局呀、人事局呀、组织部送礼的——先前是送烟酒人参水果之类的,现在得送家用电器了。采买历来是观我采买的,采买了又和处长分头去送,要避着别人,又要担心人家不肯接受,他们曾经是敲错了三次领导干部的家门,那种尴尬处长知道,观我也知道。能不能送些字画呢?观我给处长献计,送字画又有经济价值又高雅,而且易于接受。处长顿开茅塞,表扬了观我的主意是“高家庄”的高,却绝口不提拿观我的画作做礼品,这使观我多少有些丧气。

一日,观我上班,在大门外买了一个软蛋柿吃,大门口站了好多人,马连科在叫他。

“观我,你会画蝴蝶了?”

“能画吧。”

“真的能画?”

“师傅教的么。”

“听说你师傅是在屁股上蘸上墨,往宣纸上一坐,就印出个蝴蝶来的,可你学着样儿也在屁股上蘸上墨,在宣纸上那么一坐,印出来的却是个蜻蜓!”

众人哈哈大笑。

观我将手中的柿子摔在了马连科的脸上。马连科没料到观我能打他,叫道:“你打我?你敢打我?!”拉过了观我的脖子,把一口痰呸地吐在观我的脸上。

在单位里吵架斗殴,自然都受到了处分,处长责令两人写检讨。马连科的检讨一次就过了,观我写了一份,处长认为不深刻,又写了一份,处长仍认为不深刻,连写了三次不能通过,马连科也同情了他,要来帮他写。

“你研究过报纸上的社论吗?社论里讲形势,总是去年比前年的好,今年比去年的好,一年比一年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写检讨和写社论是一样的,一次比一次大的给自己戴帽子,自己给自己戴大帽子能损着什么呢?”

观我似乎听说过马连科原是教育局的干部,因男女关系问题调到这个单位,办公室老穆见过他的档案,里边有十份检讨。

观我说:“不知该不该问,你以前老爱……”

“我爱女人。”马连科说。

“……”

“检讨是检讨,爱还要爱的,一爱,我就写了检讨去给局长:局长,我犯错误了。再一爱,就又写检讨,说:局长,我又犯错误了。我是总犯错误,我知道怎么写检讨。”

“……”

“反正写检讨不难的,可你不写是不行的……你为什么要那样看我呢,我是总犯错误的,或许我思想不好吧。”

“你真的思想不好,老马。”

“要不,我怎么就写检讨?可话说回来,那与思想有屁干系,那是身体的需要,说到底不就是毬大个事吗?!”

观我觉得马连科很脏,但他再写检讨便从国家安定团结的形势上,党的方针路线执行上,给自己无限上纲,结果真的通过了。观我又是个好同志,但观我对单位人诋毁他的画技到底不服。

观我回家来,又主动坐到鞋匠朱贵的摊位前,和颜悦色地询问生意。朱贵有些受宠若惊,但观我的新皮鞋用不着补,只好上油擦了一遍,又擦了一遍。

“观我……你怎么叫这么拗口的一个名字?”

“你学过古文吗?”

“我小学学过。”

“你不懂!”

“修鞋的只求挣了钱能认得就是了……”

“挣钱,你能挣几个钱?我告诉你,凡能挣钱的都不出力,出瞎力的就挣不了钱!”

“……我是瓜脑袋。”

“你也真是瓜脑袋!”

星期天,观我自制了一个帖子,帖子十分漂亮,上写了“谨请何有福先生来府品茶”,交给朱贵去送单位上的小何。小何闲得无事,在单位大院门口看人下象棋,他又不是君子,观棋爱说话,正被下棋的一方骂为“马槽里怎么伸出个驴嘴?!”接了帖子当下来到观我家,进门去卧房里给观我娘问了安,将路上买的一小捆韭菜放下,说给老姨包饺子吃吧。观我说:“你拿什么礼呀!你能挣几个钱?我稀罕着你的这份礼吗?!今日下帖子给你,全单位就只请了你一人,因为你在单位劳苦功高,我要代表单位的领导和群众特意请你来品茶。”

何有福大受感动,但何有福只能实诚地说:“我不喝茶的。”

“不是喝,是品。”观我说,“茶有喝品之分,喝是口渴的需要,品是精神的享受。”

“喝和品还不一样都是茶水吗?”

“那怎么会一样?和尚用茶就是禅,道士用茶就是智,你没见政府常开这样那样的茶话会吗?政府用茶是一种清廉……”

“原来我以前都白喝了!”

观我恭恭敬敬烧了一炷香,净手,然后用竹勺从茶罐里舀出茶叶在一个宜兴壶里,用开水烫了,将头遍茶水摇了摇,噗地泼在地上。再二次注水,先注那么一点,来回晃壶,再注满了水,再拿出两只极小的茶杯,又用开水浇过,方双手捧壶慢慢倒出清绿的茶汁。何有福伸手去端时,“慢!”观我叫了一下,身弯过去,用指头将洒在茶几上的一点水滴压住,慢慢地往茶几沿儿推,推过的地方干干净净。

“这茶是西湖龙井,水是隔壁院子打出的地下矿泉水,壶是宜兴的,杯是景德镇的,今日天气多好……你品品。”

“好!”

“是好吧,你说说,怎么个好?”

“是茶味。”

“……你不要急,一小口一小口地就体会到品了……对,怎么样?”

“我体会到了,品是不饥不渴了还要喝茶就是品。”

观我叹了一口气,觉得小何到底是勤杂工,朽木不可雕,恐怕这勤杂工得干一辈子了。他不再陪着品茶,提出要为小何作一幅画。

“这我喜欢!”何有福说,“我一定把你的画贴在墙上,给你扬名!”

“是要挂出来的。你知道怎么个挂吗?”

“就是用糨糊贴在我宿舍的正墙上。”

“胡闹!你以为这是年画吗?我告诉你,现在的水泥房间已不宜挂装裱了的字画,兴装镜框,买一个镜框装起来。”

观我的卧室里是支了张大画案的,案头上放着几十支笔、砚台、笔洗、颜料碟、镇尺、印章。他铺开了纸,调墨就画起来,一边画一边把笔在口里蘸,很快嘴角五颜六色的。何有福嘿嘿在笑,说:“我在乡下听人说过四脏:女人×,画匠嘴,小娃尻子,连疮腿。我以前没见过画匠,果然嘴脏!”观我也噗地笑了:“是画家!”何有福说:“画家嘴脏!”观我说:“你以为画画容易吗?我今日给你画个老虎!”宣纸上果然慢慢有了一只虎的模样。他画着画着,说:“小何,今日不画虎了,我给你画个狗。你老家养过狗吗?”何有福说:“是个细狗,冬天里在河滩上撵兔的。”看了看,说还真像狗,但细狗腰身没有这般粗。观我就加工,说:“今年是猪年,我给你画个猪吧。”这猪极肥大,然后画猪后的木栅栏圈,画得满满一纸,一边画一边讲解绘画要讲究干湿浓淡,墨分五色。画到最后,却说:“干脆,小何,今日咱画山!”何有福就看见满纸一片黑乎乎没个白亮处,问:“你画的是夜里的山吗?”观我看了看,说:“你不喜欢么?咱歇一会儿,喝茶吧。”停下笔在壶里注水,一口气喝下三杯,也不悠悠地品了。“小何哎,”他说,“你喜欢不喜欢白牡丹?我给你画个白牡丹来,我最拿手画白牡丹了!”便调起白颜料在墨纸上画起来。

每到一年的第四季度,后勤处的事务就繁忙开来,年内的工作要总结,来年的规划要上报,而同时,一茬一茬的学习任务又特别重,几乎又都是要考试的。对于工作总结和上报规划,忙的是秘书科的人,刘苍水便几天不上班,买上几条烟,整日整夜到一家宾馆包房写材料,但关于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社会主义道德教育、建立健全法制观念、机关廉政建设等等专题考试,观我得参加。后勤处的全体职工是不怕考试的,因为任何考试都是开卷答题,一个人有个标准答案了,大家照抄便是,历来没有人的成绩是不优良。麻烦的是这一月突然下发了一份计划生育的最新文件,而且集体学习后要选出本单位的执行计划生育的模范。先是推选马连科,马连科有个女儿,女儿又患痴呆症,原本能生二胎的,马连科却没要二胎指标。但有人反对,说马连科名义上是一个女儿,可他是走到哪儿就把种子撒在哪儿,谁能说清他有几个私生子呢?也有人推选刘苍水,刘苍水拒不接受,说他前妻生过一个孩子,新妻还准备要生一个的。末了,大家说,算来算去,模范只有给观我了:观我三十二岁了,甭说没孩子,连老婆也没有,还不算计划生育模范?

观我就得了一张模范奖状。

观我把奖状拿回家,娘却生气了:“你羞你爹哩,芝麻大个官儿你当不上,你当这个模范哩,王家的香火在你手里就断了!”

观我说:“什么断不断的,我爷的爷长个什么样儿,叫个什么名儿,我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我,那续香火又有啥意义?”

“呸呸呸!”娘赶紧往空中吐唾沫,唾沫落下来又到脸上,“你再说邪话,我撕了你的嘴!断了香火,谁给你爹献饭呀?”

“我献的。”

“你要死了,你爹就当饿死鬼去?!”

观我不敢多说,娘要去厨房淘米,他也跟去洗菜,母子无话。饭熟了,观我将一碗饭夹上菜献在爹的遗像前——爹死去二十一年了,每顿饭都要这么贡献的——献上一会儿,娘说:

“你爹吃过了?”

“吃过了,娘。”

观我就从遗像前取过献饭自己来吃。

饭后,娘照例在客厅看电视,观我也陪着看一会儿,屋子里的蚊子嗡嗡地响,不停地在人头上和腿上叮。娘嘟哝现在的人奸巧了,买的辣面里加了柿皮,买的肉里注了水,这蒲扇也不耐用,才一个月就破了。唠叨了一会儿,眼睛就闭上了。娘是天一黑就要打开电视机的,打开电视机了却又歪了头在沙发上打盹。观我也觉得电视没意思,不停地掀了衣服看腰间的传呼机:今晚是怪了,传呼机没有响?就到娘的卧室去念咒。母子俩是从不买蚊帐的,观我从一本书上读到古人驱蚊咒,每晚就念咒驱蚊。去娘的卧室咒过了,来客厅关了电视。但电视啪地一关,娘却醒了。

“娘,你去床上歇下吧。”

“咒念了?”

“念了。”

娘用手在身上抓痒,身上是一片片被蚊子叮咬的小红疙瘩:“要是不念咒,这蚊子怕要把咱吃了的。”娘去了卧室,观我就把奖状装在小玻璃框里往墙上挂。

“咱家里不要那奖状!”娘说。

“娘,这是荣誉哩!”

“屁哩!给你这张纸,是让你永世不娶媳妇哩!”

“这哪里话?”

“那你为啥不就生个心考虑你的婚事?”

“我这是要一个心儿孝敬娘哩么。”

娘却在卧室里哽咽着哭了起来。观我赶紧丢下玻璃框,过去坐在娘的床头,说:“娘你糊涂,你不见现在哪一家的儿媳和婆婆合得来?你就我一个儿,若娶了媳妇过来,三天两头和你别扭,我向了你,她和我过不去,我向了她,又怎么对得住娘?”

“没个媳妇哪里又像个完整的家?”娘说,“你的意思我不死你不成家,那你是让我早早死了!”

观我一把将娘抱住,说他要解决呀,一定要解决的。

观我真害怕娘有个三长两短,就去找黄主任,求黄主任能时常去陪娘说说话。黄主任夸观我是个大孝子,说街道办事处要让居委会评选四户五好家庭,评出了三户,正愁还空一个指标,怎么就忘了评你家呢?

但也就在评上了五好家庭的一个月,观我去上班了,娘在家里洗衣服,突然停了水,偏这时楼下来了卖酱油醋的小贩,一声一声叫喊,她下楼买了醋,与那卖醋人拉起了家常,停了的水又来了,水从水池里流到客厅,再从门下流到楼道,忙踮脚跑回来,开门见凉鞋在客厅的水面上打旋儿,自己一脚踩滑,跌了一跤,当下就骨折了。

老年人骨折难愈合,一月后仍不能行走,观我下班回来,就背了娘在院子里,或背到街上看热闹。人人都说观我好。黄主任一方面把观我的事迹写成材料报告给街道办事处,一方面也为观我操心,恰好巷口外的理发店里,那个长腿的阿秀辞了活儿,黄主任就撮合着让她到观我家当保姆。观我很受感动,赶忙买了红纸,写了感谢信公开贴在住宅区的报栏上。自此,黄主任也就成了王家的常客,有吃有喝的。

阿秀长着个大洋马的身架儿,却是个粗心大意人,先前笑过观我是个胖矮子,如今当了保姆,还是嘻嘻哈哈,动不动就往观我身边一站,比画着观我只高到她的下巴,说:“你请我当保姆好,能省理发费哩!”还用手在他头上动动,嫌理这个大背头不好看,理个小平头则显得年轻。观我说:“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的!”他给了阿秀一百五十元,不算做工钱的,只让去买一双平跟皮鞋穿。阿秀念叨观我心好,却说:“你是阳谷县的吗?”

“阳谷县?”观我说,“我是丹岐县人。”

“噢,丹岐县,丹岐县也见不得高个么!”

观我想了想,蓦地明白她是骂他武大郎了,但观我没有怒,倒觉得阿秀脑子好。

娘却不喜欢阿秀,嫌阿秀爱说爱笑。她还有个心病,以后一是要花一笔钱做保姆费的,二是有了保姆就证明自己是无用了,再也干不了活了。阿秀才来了半月,娘就病倒了。

第一顿饭,阿秀问在卧室说话的观我母子:中午吃什么饭呀?观我说:今日星期几了?阿秀说我没上班,我不知道。观我说:星期四吧,你看厨房墙上的饭表。阿秀看了饭表,黄纸上打着格儿,写了:星期四一早牛奶煎荷包蛋,午三菜一汤米饭,晚锅贴土豆丝鱿鱼汤。依次类推,七天二十一顿,顿顿饭菜不重样。阿秀头轰的大起来。看到星期四的午餐是羊肉韭菜馅饺子,翻寻了冰箱、屉柜,就是没有羊肉,便问:是去买羊肉还是羊肉放在哪儿?观我说:羊肉没有了吗?算了,阿秀,你随便吧。阿秀说:随便?随便是什么饭?观我娘说:随便你不知道?!阿秀不敢多说,她做了她最拿手的饭:萝卜哨子捞面。

吃饭时,阿秀忧心忡忡,怕观我母子发火,但一切都安然,只是观我叮咛:无论什么时候吃饭,一家人,包括你阿秀都要上桌子。桌子上事先摆好四个碟一个盘,四碟为一碟盐、一碟辣酱、一碟糖蒜、一碟葱段,算四样小菜。一个盘,青花老瓷盘,放一只鸡,木头刻的鸡,鸡冠染得红红的。观我对萝卜哨子捞面大加赞赏,吃得满头汗,惟一批评了阿秀吃饭咂嘴唇,声响过大,不雅观。

阿秀已经熟悉习惯了这家人了,她始终是早上做稀饭,或大米稀饭或小米稀饭,有泡菜、咸菜和豆腐丁,中午除了大烩菜就是面条,晚上又是稀饭和馍,馍或烙或蒸,偶尔蒸成油卷和包子。观我和观我娘没有异议,而那张饭表依然张贴着。

观我娘似乎冬天里过不去了,已经卧床半月,不食五谷。去医院住了一些日子,不见好转,娘坚决要回去,回去老在家里。观我当然还得上班,叮咛阿秀守在床边,一有事就给他打传呼,并在墙上挂了小黑板,写:十点左翻身。十点半右翻身,喂药。十一点换尿布,搓脚。十一点半吃药,左翻身——每半小时一项任务,黑板上排得满满的。下班回来,娘还昏睡着,他没有问阿秀是不是按安排办了,阿秀也没有汇报。

处长从来没有来过观我家的,得知观我娘到了最后阶段,来观我家关怀关怀。奇怪的是老娘那日睁了眼,说了一句:我该走了。果然响了一个屁,头歪在枕头上咽了气。

娘一倒头,观我叫了声“娘呀!”哭了起来,遂按照风俗置办了各种冥器,遵循繁复的规矩办事:放大遗像,安灵牌,贴挽联,设灵堂,有金山银山、金童玉女,点长明灯,烧倒头纸、上路纸。又写了头七到七七的具体日期表,准备了吊唁来的人士登记册,送挽幛和财物的人名、财物数目单。甚至亲自去拜会了一些市里的书画名家,求他们为自己母亲写一副对联,画一幅画,将这些字画悬挂在屋里。尸体是倒头后即送往火葬场的冰藏库里,但观我迟迟不去火化,黄主任前来送了一卷白丝绸,对观我说:以前土葬,讲究入土为安,现在火化为安,几时火化呢?观我哭着说:“我娘辛苦了一辈子,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怎能不为她老人家办办丧事?!”

这天下午,观我把朱贵叫到一边,掏出三百元,让他去火葬场租赁三十个花圈,并把一卷纸条交给朱贵:“都贴在花圈上,别让外人瞧见了。”朱贵打开纸条,上面分别写着这个单位那个单位的名称,心下领会,却说:“给市长也写个名字。”观我说:“你懂个屁!”朱贵一路去了火葬场,但到底不明白为什么就不写市长名字。

观我然后把阿秀叫到卧室,关了门,又哭了。

“阿秀,你到我家时间也不短了,你觉得我娘待你怎样?”

“比理发店的老板好。”

“我呢,阿秀?”

“也好。”

“树活皮,人活名,我谢谢你,阿秀!如今我娘下世了,你下来怎么办呀?”

“……你是辞退我吗?”

“我给你二百元钱……”

“工钱已经付了,我不拿你一分钱的。”

“阿秀……你就是要走,等办了丧事后你再走,我给你二百元,要求你帮我一宗事的。我娘就我一个儿,在城里我也没三亲六故,老家的亲戚又远,娘一死,冷冷清清对不起娘,也招外人笑话,我请你为娘哭丧,哭三天,你愿意不?”

“你娘死了,我也难过,流了许多泪,但要哭三天,我怕没那么多眼泪流了。”

“你是乡里人,乡里哭丧乜着调儿哭,人不累的,再说头上包块白布,吊下来掩住面,流不流眼泪都行。”

阿秀果真哭了三天,先还有言有辞的,后来就只含糊着声腔。居民楼上的人三天也没有睡好觉,但全没怨言,感慨观我是孝子:唉,咱要死了,能这样就好了!

办完了丧事,阿秀收拾行李要走,阿秀向左邻右舍告别,也向黄主任告别。黄主任突发奇想:观我这么个好人,他娘在时不找媳妇,现在娘死了,也该动婚姻了吧,阿秀也这般懂事,何不成就他们一对?当下拦住阿秀问意见,阿秀笑着说:“真个是阳谷县的女人都是高个儿?!”黄主任没听明白,说:“宁嫁毛胡胡,不嫁小猴猴……你是嫌他个儿小吗?”阿秀说:“有啥的不吃啥,我才恨我长荒了的!”黄主任就把观我叫来征求意见,观我愣了一下,觉得突然,脸就红了,脸红先红眼,肿泡泡的眼皮儿红得像两颗枣。他问黄主任:娘才死了,提说婚姻妥不妥?黄主任说你娘为你的婚事熬煎才得下病死的,如果婚事能成,老人家九泉含笑哩。观我又担心阿秀原是保姆,现在提婚姻,感觉上总是那个的……

“你们住一套屋,吃一锅饭,这么久日子了,也没那个意思?”黄主任说。

“主任,我们绝没干什么,这可以检查的!”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那意思的。”

“是不是别人也这么看我们?”

“没有。就这样吧——听我的——让阿秀不要走。你家里她现在住着不方便,让她晚上先到我家来,噢。”

主任看着观我笑了笑。

观我觉得主任真是好主任,这样的主任怎么不多一点呢?也打心里同意阿秀。可主任那么个笑,观我心里犯了嘀咕:主任一定是以为我和阿秀有那个意思了,或者已干出什么事情了。他觉得这是至关重要的事,即使将来婚姻成不成,他都不要别人有非议。观我决定要有个医院检查。

他让阿秀先去检查,并且一定要主任陪着去检查。

晚上,主任悄悄把观我叫到他家,阴了脸说:“观我同志,这事不成了,你让阿秀走吧。”

“她不是处女?”观我吃了一惊,“她是不是来我家前就不是了处女?!我是党员,我拿党籍做保证,我观我是童男子!”

“你们都是好的,但阿秀是个石女。”

“石女?”

“以前听说过有石女的话,没想到世上还真有石女!我说呢,她高高大大的人怎么一口就同意了你,原来……观我同志,世上的好女人千千万万的,我负责给你再找一个,你让阿秀走吧。可这事你知我知,再不敢对外人透一口风的,你记住了,观我同志!”

观我头垂下去,却没有悲伤,再扬起脸来,主任听见他在说:“这也好!”

主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观我说:“石就石吧,我只要人心好哩,结了婚我给她治病,就是治不好,不能生育,那也没啥。我现在既然知道了她是石女,若不同意,这对阿秀是多大的打击?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传出去,阿秀就别想活人了。”

主任心里呼呼跳,握了观我手,连连说观我你是好同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同志。待观我一走,主任却觉得对不住了观我的娘,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观我和阿秀很快进行了结婚登记,他给阿秀已经改名了,叫温雪,这是在看一本书时,看到这个字眼,觉得雅。观我就领着温雪到单位去,单位立即轰动了,嚷道观我本事大,不但找了个老婆,还找了个高个老婆,以后王家的人种要改变了,个头再不会是短矬矬了。观我很荣耀,脸红彤彤,觉得有盘子大。他向处长提出去旅行结婚:原本打算大操办一场,把单位的领导和同志们都请到家去,但娘才过世,太热闹不宜。可为什么这么快就结婚,又都是为完成娘的遗愿。处长是近六十的人,近日正为儿子儿媳与老伴不合的事烦恼着,听了大发浩叹:“不结婚为了母亲,结婚也是为了母亲,好,好,观我同志,我就爱和孝顺的人打交道——不爱自己父母的人还指望他去爱别人,爱单位、祖国?!”处长批准了他们的婚假。

但是,观我并没有去旅行结婚,他们一直住在自己家里,不接任何电话,也不向外打电话,直度过了十五天。晚上,他们同床共枕,温雪知道了自己是石女,穿着内裤不脱,后来脱了,蜷着身子开始嘤嘤哭,说她骗了观我。观我说:“我知道。”温雪抱住了观我,说:“你能答应还要我吗,你能答应不给外人讲吗?以后你要再去外边找别的女人,我不会怪你的,你能答应不当着我的面领回来吗?”观我说:“……我也是骗了你的。”温雪就一把掀开被子,看见了观我的东西像节肠子头,大是大的,却怎么摩搓,都是死的。温雪就张狂了,两人躺在那里比腿,温雪的腿比观我的腿长出一截。

“几时挣下钱了,给你做个手术的。”观我说。

“我做手术了,又有什么用?”温雪说。

“但我毕竟还是有的……”

“……你只活个形式!”

两人你摸摸我,我捏捏你,抱着睡着。

早晨起来,却在楼下院子的两棵树中间拉了一道绳,被子被单全晾出去,温雪故意在展开单子时发现单子上的一片红——那是他们弄出的鼻血——叫喊观我拿湿毛巾来擦。左邻右舍的人看到了,捂了嘴嗬嗬笑。朱贵当然也听说了,在巷中见到温雪,说:“嫂子嫂子,几时有人叫我叔叔呀?”温雪说:“你倒想得美!我和观我得清静几年哩,才不那么早就受累的!你知道吗,我家观我是计划生育模范哩!”

这期间,观我给处长去了一次电话,报告他们现在苏州,在苏州度蜜月中参观了几家先进单位,人家的工作做得很好,有许多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单位都有自己单位的歌,每天都升国旗,大门口用斗大的字写着他们的精神标语,都有自己的小报,是将原有的工作简报变成了小报的。“处长,”他说,“我当然是小人物,不该我考虑这么多的,可我给你建议,咱得改改咱的工作作法,咱是出了十分力,效果只让人觉得是五分,人家出五分力,产生的影响却有十分,咱是把实事办成了虚的,人家是把虚事也办成了实的。”最后,还在电话中说温雪问候处长呢,让处长多多保重身体。

处长在电话里动了感情,表扬观我觉悟高,让观我把在外学习的经验写个书面材料,回来后向单位同志们介绍介绍。

观我十五天后上班,果然将一份材料交给了处长,处长又呈报给办公厅主任,主任指示把材料复印了若干份发到各处室,并在大会上提倡大家应该向观我同志学习。不久,单位第二批下乡扶贫,就派他去了。

扶贫点在郊县的集贤庄。第一批下去的是两人,带了一批旧衣旧裤,还有几箱子书,是单位图书室清理的过时货,锵锵咚,锵锵咚,单位敲锣打鼓地送了去。但热脸碰上个冷屁股,集贤庄的农民并不热情,两人弄到最后饭也派不下去的境地。处里就派观我和马连科去。马连科很高兴,带了一杆猎枪和钓鱼竿。观我没有再穿西服,一身中山装,带了一个小宜兴壶,宜兴壶不透明,在里边放什么好茶叶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但他拿了毛笔,他知道联系群众最好的办法是看病或写对联——观我看不了病,观我是书画家。

观我和马连科一进村,村人首先问他们:带没带来一批什么资金?能不能向市上要拨款将村前的河面上架一座桥?观我得知邻近的那个村是财政局的扶贫点,下乡干部并不亲自劳动,却要了拨款打了一口水井,给家家安装了自来水,就显得自己十分尴尬。但观我是会讲话的,召集村民大会,进行解放思想,促进改革的动员教育。他把处长在单位的讲话变了一下名称,以当年的记录,又讲给了村民:有利的国际大环境,国家的改革政策,沿海地区发展的形势,集贤庄要抓住机遇的重要性。观我的自我感觉十分好,他拿眼睛乜视马连科,马连科坐在桌子边一会儿双手支着脑袋,一会儿又趴在桌面,然后搓搓脸,不停地抽烟。再后来,马连科端过一杯水,俯耳说:“歇一会儿吧,村民也该上上厕所了。”

观我看了一下会场,会场上已经空出许多位子,他估计有人已憋不住,去厕所了,就说:“现在讲了第一个问题,下来我还得讲讲我们这次扶贫工作的意义。为了抓紧时间,我看就不休息了吧,谁要上厕所可以去,去时和回来尽量不要弄出声……那么,我们为什么扶贫呢?”

会场上站起了十几个人,拍着屁股上的土。

马连科也上了一次厕所,回来重新坐在桌前抽烟,卸下帽子。马连科是秃顶,头油又重,冬夏戴着的帽子里垫着报纸——取出来开始默读。把每一个字都读过了。观我叫老马,去厕所看看,都尿长江吗,这么长时间不回来?马连科看会场上多半位子空了,去厕所,厕所并没有人。赶回来,观我还在讲着,听众只有两个人了。

观我终于不讲了,问:“人呢?”

“人?”马连科说,“都回家去了。”

“我讲得不好?”

“咱处长也没这口才!”

观我并不为老马的赞扬而高兴,他向会场坐着的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说:“咱们集贤庄之所以贫,贫在哪里?贫在头脑里!我们从城里辛辛苦苦来,为了大家啊,可怎么连会都开不起来,不贫往哪儿去?你们说是不是?”

“是。”老头老太太说。

“只有这两位老人好!都像两位老人一样,工作就好开展了!老人家,你们说说,你们怎么就能坚持听下去?”

“那张桌子是我家的,”老头说,“你坐的凳子是刘二娘的。”

晚上,观我和马连科要去批评村长,他们拟定了批评方案,由马连科唱红脸,严厉斥责村长失职,不能组织村民开会,自己开会竟也溜了!由观我唱白脸,劝说村长得配合他们。甚至也想好了,如果村长拒不接受批评,或者骂人打人,马连科就把他抱住,观我去给乡政府打电话,但马连科得保证,抱住村长,不得扭人家胳膊。两人见了村长,村长正窝在火塘边烤火哩,从火炭里拨出两个烤熟的土豆让他们吃,说:“我知道你们要来的,你们批评吧,我这个村长没当好。”村长态度又这么的好,观我和马连科倒没了脾气,询问村民溜会的原因,才知道村中有个叫吴顺山的人,儿子正念初中哩,害了白血病——集贤庄得什么病的人都有,却从来没有害过白血病的——住了一段医院,医院说要治,得再交十万元,顺山到哪儿弄十万元去,就把儿子从医院拉回来,大家都知道这孩子保不住了,得了口信就都去顺山家的。观我和马连科也怨不得村长了,回到住处,闷着喝酒,观我抿了一口便罢了,马连科喝得嘴脸赤红,说:“咱扶贫能扶出个什么样儿?就凑着混天数吧,反正咱单位是完成了市里的任务。愁什么呀,不愁,明日去河里钓鱼!”观我说:“顺山儿子的病,村人都资助的,咱也得捐些吧?”马连科说:“你能捐多少?我可只能掏二十元,我不是大款。”观我冷丁想起一个大款来,说:“别的事干不成,帮孩子找个有钱的款儿,这也是扶贫吧?”

观我回到城,找到黄主任,让引见一下海云公司的冉总经理。见到冉总,冉总在歌舞厅包间和一个小白脸跳舞哩,立即掏二百元钱给小白脸,还拍了一下屁股,打发着去了。问观我有什么事,能寻到这儿来。观我也直截了当说了集贤庄的情况,希望冉总能资助一下顺山,冉总笑了说:“你这是政府搭桥呀?!”同意拿五万元。五万元是少了点,但观我见冉总如此痛快,也是大出意料,激动得来握手感谢。冉总说:王先生个头不高,这手却生得修长修长!你不邀我跳一曲吗?观我遂站起来和她跳舞,观我以前学的是国标,端着女人的胖胳膊,一进一退地跳起来。

“王先生,你是丈量土地嘛!”冉总说,胳膊就放下来,双手绞起搂着了观我的腰。

观我在那一刻有些紧张,但冉总却在对他说,资助五万元是可以的,我冉荷花一向都是实行人道主义的,何况这又是支持你们扶贫工作呀!观我的手也就绞在了女人的腰后。但观我的胳膊短,一搂紧身子斜起来,越发个头短了,热烘烘的气息使他脸上立即出了汗,想:胖女人是个大锅炉哩。但冉总却要求到时候把病人接到县城,开个新闻发布会,县上、市上领导参加,报纸电视台得有个报道的。观我说:这不是资助,是做广告呣!冉总说:什么事总得有一种形式呀!观我想,也是的。

这天晚上,舞是跳到半夜,观我回到家里,给温雪说了跳舞的事,温雪说:你真行,别人陪舞挣二百元,你挣五万哩!观我说:我要不说明日要返回集贤庄,她恐怕要跳到天亮的,差一点我就牺牲了!温雪帮他脱衣,衣服口袋里却撒出一些小米来。

“咦,哪儿有这些小米?”温雪说。

“可能是马连科装的,他拿小米引逗雀儿然后拿枪瞄着打,这家伙几时弄过我衣服了?!”观我说。

“不是吧?”温雪说,“是那个冉总给的!”

“人家给我这个做啥?”

“是不是嫌你的鸡鸡太小,让你往大着喂哩?!”

一切遵照几方协议顺利进行,新闻发布会开得庄严又热闹,集贤庄的村长和顺山一家万分感激着冉总经理和扶贫工作组。会后,村长和顺山一家回集贤庄,冉总经理同市上领导驱车返城,县上领导却留下了观我和马连科,让他们在县城休息两天,仍还住在县宾馆。

县城不大,娱乐业却十分活跃,观我和马连科晚饭后在街上逛了圈,那条主要街道上,从东往西数,竟有二十五家卡拉OK舞厅。观我不解:这个县如此贫困,娱乐的这么多?马连科说:这鬼地方还能有什么可赚钱的?!观我问舞厅里有没有那个?马连科说:哪个?观我不说,马连科却自己说了:你是问狗身上有没有跳蚤?嘻嘻哈哈回到宾馆去睡。

睡又睡不着,观我给温雪挂电话,叽叽咕咕问家里事。马连科说:

“想老婆啦?”

“问候问候。”

“你怎么给老婆起那么个名字,雪能温热吗,温热就该化了。”

“我老婆脸黑是黑,身上白。”

“有‘春发生’发廊的那个妞儿白?”

“哪个‘春发生’?”

“你装糊涂!那女的我一看就是个鸡,她给我个飞眼,我也给她个飞眼……”

“你真会吹。”

“你要不信,咱去那发廊,保证叫你有好事。”

观我说:“别扯淡了,睡吧睡吧。”拉被子睡下去。

马连科坐着又说了一阵这里女的比城里女的有水色,就嚷道口寡,问观我去不去酒馆喝二两?观我不去,他便下楼去了。观我一觉醒来,马连科还没回来,担心是不是在外喝醉了,急爬起看表,已是后夜四点,却见马连科身子飘飘地回来了。第二天晚上,马连科又说要喝酒,观我还是不去,马连科又是出去,天明返回,却坐在床上清点身上的钱,勃然大怒骂婊子,说给他找的钱是假的,五十元的一张假票。

二十天后,观我和马连科从集贤庄被轮换下来。一日中午,他刚上班,单位的人就三五一堆嘁嘁啾啾说什么,他一走近,人家全不说了,而刘苍水则上来捏捏他的鼻子,说道:“还没烂!”观我觉得奇怪。处长遂把他叫去一块到医院做检查,检查毕了处长说:“观我是贞洁的!”观我问处长怎么回事,才知道马连科回来后,他老婆发现马连科有了性病,夫妇打闹了一顿,寻到处长,使得全单位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马连科的检讨贴在了单位会议室的墙上。他又一次犯了错误,这一次错误非同小可,因为一个国家干部在扶贫时嫖娼宿妓,就必须从严处理。马连科被取消了全年的奖金,而观我受到了表彰。

何有福好奇嫖妓的事,问过观我:

“你怎么没犯错误呢,妓没看中你吗?”

“你想想,秃瓢子中看,还是一头浓发中看?”

“那……你有没有想过?……”

“废话!但犯不犯错误,就看谁是特殊材料制的喽!”

“噢,你是党员,老马他不是。”

观我的威信骤然提高,他被提拔了,任命为单位的经济开发公司副经理。副经理仅仅是科级,但经理却由处长兼着。

观我到公司来,额外要了两个人,一个是何有福,年轻,可以使唤着跑小脚路,再一个就是马连科。温雪反对用马连科,观我讲一个人被别人救过命又救过别人,现在要让救过他命的人和他救过的人死去一个,这个人希望谁死?温雪问:是谁?观我说:当然让他救过的那一个不死!马连科犯错误,已经在单位声名狼藉,把他拨来,马连科是会感恩的。

公司是在临街的一座二层旧楼上,装修一番后,每个房子的门口都挂了牌子:经理室,副经理室,会议室,办公室,业务室,财务室,宣传部,外联部,还有一个党支部办公室。何有福说:“什么部都可以,敢挂党支部牌子吗?咱这里就你一个党员。”观我说:“这些年生意场上,你哄我我哄你,把人弄得谁也不信任谁了,咱挂这个牌子,能增加外人的信任感呣!”何有福说:“我在单位也是和处长一个桌子上吃过饭的,可我还是个勤杂工,现在你给我印个业务外联主管的名片,能改变了我支桌子打鸡撵狗关后门的活儿?!”观我指头敲着何有福的脑门说:“我瞧不起你的就是没个志气!记着,你跟着我,干三年五年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样儿了!”说得何有福直点头,当天去理了个头,将一头硬发烫了个栗子包似的。

公司原定的业务是经营复印、打字、办微机培训班,观我欲将出入城市所有的汽车安装、更换消声器、坐垫以及酗酒检测器等业务揽过来,成为专卖店,去了几次公安交警支队,但观我的能力不够,处长的能力也不够,就鼓动办公厅主任去交涉,最后达成了利润同交警支队四六开的协约。人人都认为公司是大有前途了。观我却随之面临了难题:厅里的副主任,处里的人事科长,财务科长,办公室的穆调研员,前前后后介绍了他们七八个亲戚的子女要来公司上班,而单位职工的子女待业的很多,差不多也找过观我,连马连科也被找过。观我愁得在家里饭都吃不香,温雪说:“呀,人家国家主席不知是怎么当的?!”观我说:“国家主席能领一个国,倒不一定就能当这个副经理!”温雪说:“我可有个办法献你!”观我说:“哪个办法?”温雪说:“凡是比你个头低的收!”气得观我说:“有言在先,单位的事你别掺和!”观我终于想出个办法:向社会招聘,考核面前人人平等。

聘请了有关方面的专家,成立了考核组,公司门前张贴了布告,电视上也发了消息,几天内,一切都按繁复的程序进行着,何有福累得头晕脑涨——观我的传呼机已经佩戴在他的腰上——吃饭睡觉也不安生。经过初审、复审,到了终审,结果是绝对保密的,除了观我和四个考核员,公司任何人都不知道。五天后,考核录用了七名,名单公布,都是领导介绍的那几个。

“到底是领导的水平高,”何有福说,“瞧,人家推荐来的考分都高!”

“单位职工有什么反映?”观我问。

“有什么反映?!只是咱还没开展业务哩,先花了一笔不小的钱!”

“我看你就只能当马仔!”观我说。

公司正式开业后,分别宴请了与公司以后有关系的社会各部门负责人。观我是不能喝酒的,一日两场的宴席上,陪着客人喝,喝得老胃病也犯了,捂着肚子在家睡了几天。马连科就到家里来汇报工作,提议是不是再招待一下单位的人?温雪就躁了:

“我家观我不能喝了!再喝胃就烂成筛子底了!”

马连科说:“他是公司头呀!”

温雪说:“没个好胃,当的什么头?!”

观我说:“去去,女人家不要参政!老马,我现在是知道什么是公仆了,真的是公仆。——你说说,出了什么事?”

马连科告诉他:单位有人开始怀疑招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个形式,为什么最后考核录用的净是领导的亲戚子女,其中三个是农村户口,五个初中毕业生,而且个个歪瓜裂枣地难看。观我听了,头窝在枕头上,足足有一分钟,说:

“那就招待吧。”

银行的一笔贷款一到账,观我就亲自制作了具有艺术性的帖子,发给单位百十多人,写明着:感谢大家对公司的全力支持,在公司第一笔生意获得成功后,敬请光临出席酒会。酒会约定了时间、酒楼的地点。恰这时,温雪的爹从南方老家来看望女儿,带来了一条河豚。观我只听说过这种河鲜,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岳父就夸耀河豚是多么珍贵,在当地也是轻易吃不到的。“吃过了河豚,什么鱼都没味道了!”岳父说,“知道不,河豚是剧毒呀,必须要会做,稍不小心,食者就中毒,十五分钟毒性封喉,不离饭桌就要死人哩!”观我盼着岳父来,满以为能补赔一笔嫁妆钱的,没想带来的只是一条鱼。一条鱼就一条鱼吧,偏把鱼说得唐僧肉似的!温雪说:“不管怎么说,活鱼要比你家木头鱼强,你讲究形式哩,我爹也就投其所好呣!”观我倒想出一个主意来了,遂又下帖子,让何有福一一送到各办公室,请同志们吃河豚:一、这是王副经理把岳父送来的珍品让大家品尝。二、河豚不是有钱就能吃到的。三、河豚有剧毒,来时必须自带筷子。

酒会那日,观我宣布:河豚,是勇敢者的食品,这就是我们公司之所以请大家吃河豚的意义!都带了筷子吧,这有个讲究,河豚有剧毒,历来要求食者自带筷子,万一中毒,责任自负。这么一讲,许多人便害怕了。

“是害怕了吗?”观我说,“大家也不要惊慌,这就像我们几个人来办公司一样,风险是有的。这个公司,办好了,给单位增加福利,大家集体走向富裕;办砸了,我们几个人吃不了兜着走,这一点我们心里清楚。可我们之所以敢于来办,自信于有单位领导的指导和同志们的支持,自信于我们是党员的责任感。河豚是有毒的,我让我岳父亲自操作,他是老共产党员,一个有三十二年党龄的村党支部书记!”

“政治可靠不一定就能做得安全啊,王副经理!”有人说。

“我可以先吃!”观我说,“如果我中毒了,大家就不要吃,这就像咱们单位办公司,我当副经理做个试验。”

马连科说:“你先吃可不要全吃了,要是没毒,成了让大家看着你在享受了!”

处长倒真害怕了,拉过观我说:“观我,河豚不要吃了,万一中毒,不管是谁,那都会出乱子的。”

“处长,你到过甘肃酒泉吗?”

“没有。”

“你听说过‘酒泉’的来历吗?”

“没有。”

“汉朝的时候西征,一个将军领兵到了那里,战争十分艰苦,环境又十分恶劣,皇帝就赐给将军一罐酒。将军为了鼓动士气,将酒倒在一个水泉里,让所有士兵来喝,顿时山呼万岁,群情振奋,一路西去,所向披靡!处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万一……”

“万无一失的,处长,我岳父最拿手的就是做河豚!”

做好的河豚端了上来,众目睽睽,观我第一个吃。观我知道绝对是没问题的,但他偏要大肆渲染吃河豚的危险性,现在自己倒被自己吓住了,很快,他觉得头晕,舌头也发麻了。何有福一迭声地喊温雪的爹,温雪爹从厨房出来,觉得奇怪,他是曾经干过多年的厨师,从未发生过中毒事件,何况刚才剖杀河豚时,将各个部位清点了五遍,他也是先尝过了汤呀!马连科也急了,赶紧把他带来的哈巴狗拉近来让狗吃,狗竟然推也推不到肉碗跟前。

“都太紧张了,使狗都紧张了。”温雪爹说,“观我,没事的,已经十五分钟了,十五分钟内没事就没事了!”

观我的头立时不晕,站起来,突然说:“成功了!”

百十双筷子就都举起来。

公司正雄心勃勃地开展业务,政府有了文件下来:机关单位不得办经济实体,机关干部不得从事第二职业。处长找到观我,要求解散公司,或是谁停薪留职,将公司估价卖给个人。消息传开,公司和单位的人心都乱了,马连科甚至清点了公司的办公家具,提出到时候能减价将一张桌子、两个柜子处理给他。观我把文件要了来,一个晚上都在细细地研究,第二天对处长说:其实这也是个形式问题,政府不让办经济实体咱坚决照办,但并没有说不让成立劳动就业服务公司啊!处长马上醒悟过来,汇报到厅里,遂撤销了原有的公司,成立了单位劳动就业服务公司。换了一个牌子,人马依旧,惟一是处长再不能兼经理,经理成了观我的。但观我聘请了处长做顾问。

观我的传呼机彻底交给了何有福,而他出出进进,手里拿了手机。他签发给各科室的都是劳司第几号文件,文件右上角一律要标有“机密”字样。这一日,他和温雪从家出来,矮男人高女人,坐在电线杆下的朱贵叫:“观我——!”

“他现在是经理了!”温雪说。

“瞧我这瓜脑子!”朱贵说,“王经理,和太太下馆子去呀?”

“散步去。”观我说。

“散步,”朱贵说,“噢,消食哩!”

“你这朱贵!你就知道食化不过了要转一转是吧?”

“……”

“生意怎么样呀,朱贵!”

“我这谈得上是生意吗,现在的人越来越不穿旧鞋了,一天招不来几个主儿的。我直想给你说呢,我是要一辈子修鞋吗?”

“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呣!”

“是为人民服务。可我觉得,一身的本事使不出……俗话说神归其位,这电线杆下不该是我蹲的地方。”

“啊,朱贵有志气!那你应该到哪里去?”

“这我就得你提携了!”

温雪说:“观我呀,你给北京打个电话,问那儿要不要人?!”

朱贵也笑了。

“嘿嘿……王经理,你们公司能不能让我去发展发展?”

“啊,朱贵打我的主意了?”观我说,“我们公司缺人是缺人,可公司有纪律,任何人不得擅自决定公司的事,尤其是人事和财务。”

“这你就哄我了,你是头头,还不是你一句话吗?”

“这得研究研究。”

三天后,朱贵提着礼品到观我家,又问他工作的事,观我不收礼品,朱贵很尴尬,就说那我收藏你一幅画吧。观我倒痛快地为他作了画,让朱贵到公司来,月薪三百,负责保安工作。朱贵听说“负责”二字,以为是保安队长什么的小官儿,心里高兴,口里却说:

“怎么让我负责保安?”

“你在电线杆下修鞋,像公安局派的哨儿一样,出出进进巷子的人你都知道,适合于做保安。”

“倒是这个理儿。可我是看鞋不看人的,这眼睛在日全食时伤是伤了些,但不是吹的,我修过的鞋我全认得!”

朱贵到位后,才知道公司的大门口一左一右有两个大石狮子,而保安就他一人。

处长陪着办公厅主任来公司检查过一次工作,主任感慨天象发生了变化,人世上的事也不能以老眼光看了,比如日全食后,气温就明显增高,去冬今春没下一场雨;城里又流行起已经绝根了数十年的痨病;史书上记载过有龙凤胎,谁见过,可现在有三个孕妇分别产下一胎两男两女的;咱办公厅的王小二,以前就是一般干部么,如今能改那么怪的名字,又能办公司,还办得这么好,真是什么都不敢小觑了,癞猪也可能是麒麟哩!主任最感兴趣的是公司各科室有政治学习安排表,有上班登记表,业务指标考核表,甚至还有一揽子职工流动红旗竞赛表,如卫生竞赛,文明礼貌竞赛,计划生育竞赛,学雷锋做好事竞赛。主任欣赏了观我,并在协商推荐市政协委员时推荐了观我,观我就成了一名政协委员。

政协的会上,观我碰见了冉总经理。两人都是新委员,特意合了一张影。观我留神了一下冉总胸前的委员证,证上的照片十分年轻,又清秀,猜想这是以前的照片,这女人怎么现在胖得不成体统了呢?冉总邀请观我到她的房间去聊,观我害怕去,打岔问起集贤庄顺山儿子的病情,但冉总资助之后,再也没见过那孩子的。

“这么说,孩子怕已经死了。”观我说。

“白血病是没法治的,甭说一个农村孩子,就是再大的领导,有金山银海,也维持不了多久的。话说回来,人总是要死的,活十岁活百岁都是人生,人生就是一个过程。”

观我是第一次听到“人生是一个过程”,觉得说得好,他说:“你说什么?”

“是一个过程。”观我自己又解释了,“回想我这一生,到这一步,好像也是早安排好了的。但弯弯道道的你得走,你才能走到现在。听说办公厅主任这次会上要当选政协副主席呢,你知道吗?”

“他应该升一格了,”冉总说,“他政德好哩,发现了许多人才,我就是他推荐的。”

“我也是。”观我说。

“那咱就得给他投一票哩。”

“投。”

观我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来当委员就是来为主任投票的,心里不禁有些那个……就说:“咱不说这个了,你生意怎么样?你比我强呀,你是给自己干,我却是给公家干的,几十号人,一上班,千头万绪什么事都要你点头,忙得一泡尿也尿不净!”

“这你得改改,”冉总说,“你不能把公司又办成了机关单位,你若是把情人当老婆一样用,那有什么意思?你瞧我,大事我管,小事让秘书去干,就有时间去歌舞厅呀、茶楼呀、打保龄球呀……”

“那下边的人不颠覆了你?!”

“我给你个秘诀。”

冉总给观我说了一通,观我从此上班,绝对要穿一套西服的,而且从家到公司一路不吱声,到了公司,端直往办公桌后的经理皮转椅上坐稳了,先用目光巡视四周,然后发话。特别是,任何人来公司,包括上级或朋友,都不能让外人坐自己的椅子,尤其本公司的职员。

马连科那日来让观我签一份文件,端了茶杯嚷道经理的茶叶好,就自己去开观我的抽屉,沏了茶又坐在皮转椅上同办公室人闲聊。观我进来,大声吼道:“谁让你坐在那儿的?”马连科说:“怎么啦?”观我又不能将天机泄漏,说:“以后不能坐这椅子!”马连科生气了:“你是嫌我有性病?这么多人,你给我难堪?我就是有性病,我就是嫖过妓,没有我嫖妓也就没你的今天!”马连科竟这么说话,观我更恼火了:“我有今天是因为你嫖妓呀?你鼻子没烂,嘴倒先烂了!”马连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得性病是我还能干那事,你想得性病倒还没那个能耐!”

这话刺到了观我最痛处,脸色骤然大变,觉得立即威风扫地,无地自容。他不明白马连科是怎样得知了自己的短处?转念一想,这事绝对没人知道的,马连科是在吓唬人。遂去找处长,要求处长同意解聘马连科。处长就把马连科叫去批评,马连科竟翻起当初处分他的一案,说他犯错误是真,可观我也不是觉悟高、思想好,单位表彰观我,如同是给宦官树贞节碑嘛!处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马连科才说了是黄主任告诉他的,因为温雪是个石女,黄主任关心她,让她去上海做手术,温雪说其实观我是个死死鸡,黄主任才明白观我事先是知道温雪的毛病却还同意结婚的原因,感叹世上无奇不有的。

“这简直胡说!”处长在给观我挑明事因后,观我说,“我性无能?让我和她老婆试试,看是不是个死死鸡?!”

“观我同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处长说。

“处长,我也是气极了。”观我说,“反正马连科我不能要了,他必须调离公司!”

马连科是调回了单位。但观我性无能的事却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观我解聘了其中一个爱嘁嘁啾啾的人,偏又招聘了一个女秘书,他要让人看出他的好色来,出出进进带着那女的。并且给朱贵叮咛:看好门户,如果马连科来公司,一定要拒之门外。

观我却栽在了朱贵的手里。

公司的保安条例是有的,整整十条用红漆书写在门房墙上,朱贵穿了那身保安制服,每天在门口站那么一会儿,就靠着石狮子痴眼儿看门前过往人的脚。晚上值班,更闲得无事,旧瘾复发,便把鞋摊又摆在大门口的路灯下。这一晚来了三男两女,女的要修高跟鞋,两个男的就嚷道去买啤酒喝,哼哼唱唱地走了。女的修了高跟鞋,留下的那个男的也要修脚上的鞋,朱贵心里高兴,今晚生意还不错,一边拉话一边把鞋修得特别精心。足足过了一个小时,马路对面有了口哨声,这边一男二女说:“啤酒买了,让过去喝哩,师傅你也去喝喝?”朱贵说:“谢谢,我不能擅离岗位的。”一男二女一走,他收拾鞋摊进公司,却发现公司右边的一扇窗子开着的,生了疑惑,忙到里边看,屋中的柜子被撬开了。忙又到楼上,财务室、经理室、业务室的门全洞开,保险柜已被打开,而且所有抽屉柜子全都撬坏。朱贵忙给观我打电话,来清点后,保险柜中的一万五千元没有了,又丢失了三条香烟。失的财物不多,损坏的家具不少,而且观我放在办公室的书画笔墨一塌糊涂,粉白的墙上写着:没想到这么穷的公司!

报了案,朱贵写了检讨,观我也写了检讨,一并交给处长。处长大骂了一顿,拍着桌子说检讨不深刻!观我回到家里,想拿些东西去送派出所,希望人家能尽快破案,追回钱财,翻了几瓶酒和烟茶,温雪说送这些东西济什么事,要送就送些现金去。观我说:哪儿有钱?钱让贼都偷了!就动笔作画,又把自己以前的藏书拿出来,要送一幅画和一套中国古典名著的。但名著只有《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就给何有福打传呼,让他立即上街买《水浒传》送来。何有福速度极快,买着一把水壶来了,气得观我瘫在沙发上嘴脸都乌青了。

“不急不急,”温雪冲了一杯糖水,“你喝喝水。”

观我叹了一口气说:“派出所我也不去了,看来我只有写辞职报告了。”

何有福知道自己办事不得力,捶胸顿足地说:“经理,你真的要引咎辞职?你要辞职,那我先给你辞职。”

观我却受了感动,说:“谢谢你!”

何有福说:“你不要谢我,你要真关心大家,你为什么要辞职?”观我说:“这你又不懂了,出了事咱要有高姿态。我提出辞职,也给领导有个台阶,要辞职反倒辞不了,要不说辞职还真可能得辞职哩。”

辞职报告送到了处长手里,处长呈交给了厅主任。原来的主任已经当选政协副主席了,所任的主任召开会议研究,一些人认为观我还可以再干,一些人则认为观我的性无能虽是小事,但在公司已影响了他的威信,又发生了失盗案,不宜再干下去。最后让主任做决定。主任说:这个公司说得这样好那样好的,可公司怎么只有一万多元?而且还被人盗了!人可能是好人,但我们再不能要把实事当虚事干、把虚事当实事干的那一套工作作风了,他这种人搞机关工作可以,搞经济不行吧?我看还是同意他的辞职请求。

于是,观我真的辞了职。

辞掉的那天晚上,冉总经理闻讯来安慰观我,为了冲淡观我的伤感,提出观我你干脆来我的公司干吧,我给你个总经理助理怎么样?温雪便想起衣服里有小米的事,问总经理助理秘书,冉总要让观我当男秘吗?冉总说:观我还不愿意吗?温雪说:他还小,得更多的小米喂喂!冉总不明白,问什么小米呀?温雪就嘎嘎笑,观我也笑了,冉总说:噢,是太太吃醋了啊!温雪说:我才不吃醋哩,只怕观我没那个本事!观我呀,冉总这么一片好心,你就是没本事去,一句好话三冬暖,你也得谢谢冉总,为冉总画一幅画吧!观我立即来了精神头儿,收拾起了画案。

“咱又不是老干部,除了当官就只会当官,害怕离休!咱还有艺术哩么,我给冉总画一幅!”观我说。

“你要画,你给我一个朋友画一幅。”冉总说,“这是个信贷员,人能得很,和一个副市长熟得狗皮袜子没了反正。人家早知道你的画名,一心想收藏的。”

冉总递过一张名片,是那个信贷员的,观我蓦地记起以前听说有个乡党,也是这个名字,就问原籍是哪里人?一说,果然是丹岐县的。观我画了一幅兰草,当场又给乡党附了一信,求他给副市长说说,让副市长过问一下他们主任,看是否能不让他辞职。信写足了一页,半页是乡党在名片上的职务称呼。

“观我,快到火车站接北京来的客人!”

“观我,钥匙锁在办公室了,你帮我翻翻窗子吧!”

“观我……观我……”

乡党尽了自己的责任,但观我依然被辞掉了职,回到原来的科室,腰里又别起了传呼机,坐在办公室喝茶。观我又是单位最忙的。连老穆也说:观我是咱们单位的雷锋,为什么偏要叫他去办公司,那雷锋就不是雷锋了!

观我不爱听这种话,回家路过巷中,朱贵又重操旧业了,朱贵说:

“观我,我对不住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愿不愿加入我们丹岐籍?”

“我是南田县人。”

“你要愿意,去巷口提一捆啤酒来,今日一伙乡党来的。”

朱贵提了啤酒到观我家,家里坐满了人。观我一一给介绍了,都是在这城市里各行各业的乡党。那个信贷员是社会活动家,结识了观我后,将所认识的乡党全介绍了来。他们集中在观我家,忙着交换名片。

“观我,你有小车?”一个乡党看着观我的名片,很羡慕。

“车吗……”观我说。

朱贵已经知道那名片上的车号是自行车号码,但朱贵现在只是责备自己,心里酸酸的,坐在一边看着这些人热闹,自己插不上话,就把门口一大堆换下来的皮鞋选了几双拿去修补了。

观我和信贷员的主意是早商量好的,召集乡党们来,有心要成立个同乡会的。观我给大家敬了酒,就说:“真没想到,本市竟会有这么多乡党,而且乡党们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同在一个城里,这就是缘分,咱们以后多联系,互相关照啊!”信贷员立即附和:“观我这话对哩!往后咱多活动着,但都是忙人,得有个联系人呢!”观我说:“我是爱朋友的人,家里没老没少也方便,今日认识了我家,以后欢迎大家常来!”信贷员说:“那咱不如成立个乡党会!”众人说:“好主意!”观我说:“既然大家都有这个愿望,今日不妨议议这事。”信贷员说:“还议什么,今日就成立,选出个会长就是了。观我,你是热心人,你把会长当上!”观我说:“这不行,来的有科长处长的,还有教授呀工程师的,我哪能当会长?咱要成立乡党会,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事,今日有这么个意向,下去要再联络联络更多的乡党,到时候我可以去咱们县驻市办事处联系一下,再定日子严肃选出个会长。”在民政局当处长的刘姓乡党说:“这事是得慎重,要选会长,得选个德高望重的人!”观我愣了一下,立即说:“是这样的。”众人说:“那就你们几个去张罗吧,到时候通知我们就是了。”

观我就喊:“朱贵,朱贵!”

朱贵在外修补好了鞋,提着进来。“朱贵,”观我说,“你记录一下,今日酝酿成立乡党会的事,参加会议的一个不漏都记下来。”

朱贵高声应着,但朱贵文墨浅,并没有记。

晚上,温雪做了小米稀饭,烙了柿子饼,留下朱贵一块吃饭。吃着吃着,观我推开桌上的四碟小菜和装着木鱼的汤盘,说:

“我突然有个想法。”

温雪和朱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咱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这稀饭也没有这柿子饼,咱们去流浪,会是什么样儿?”观我说。

“那咱们去要饭,要一顿吃一顿,那也乐哉哩。”朱贵说,“嫂子愿意不?”

温雪说:“不愿意又怎么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咱流浪才不会要饭哩,”观我说,“我是画家,我卖画还养不活你两个?到时候我画画,朱贵当保镖,温雪守窝,换下好吃好喝的来先尽你……我是要画虾的,一天只画一只虾够吃就是了,多余的一笔也不画的。”

“那你是我和朱贵的掌柜的。”温雪说。

“当然是掌柜的!”观我说,“每天我画画回来,温雪你就把饭做好了,朱贵端那么大个碗,哼,不出力倒吃得那么多!”

朱贵就叫起来:“呀呀呀,嫌我吃多了?!”

温雪用筷子笃笃笃地敲着汤盘里的木鱼,说道:

“得啦得啦,别再流浪啦,要流浪我也不会去了,说来说去我只说你把那权呀势呀看淡了,说到底你还想当个头儿的!”

观我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喝稀饭。

星期日,观我骑了自行车去丹岐县驻市办事处,见到了办事处吴主任,讲明了成立乡党会的意义:一是组织乡党为家乡建设献计献策;二是显示咱们丹岐县人在市里的力量;三是以后家乡来市里办事相互间能有照应。吴主任很支持,说办事处可以提供开会场所,并免费招待一顿午餐。观我喜出望外,立即和信贷员商议会怎么个开法。

“你不要推托,就把会长当上。”

“要当,得名正言顺地当,不名正言顺没威望。”

“怎么个名正言顺?”

“选举就按选举程序走,我是政协委员,我知道选举那一套程序……你觉得我能被选上吗?”

“这又不是选市长。”

“民政局的刘处长那日说话你听见了吗,他恐怕是想当的?”

“乡党会要能热心的人当合适,他没必要来争这个吧?”

“这就看出你在行政部门没干过!刘处长那日说了那样的话,我心也有些凉了,如果事情要顺利,是不是乡党会里就不吸收他?”

“如果不吸收他怕给别人难交待。”

“那就通知他也到会。可这种人得安抚住,还有那陆教授,农业局的李科长,公安处的王科长,这些都是有身份的,能量大哩,是不是考虑设顾问?哦,办事处的吴主任应该是当然顾问……”

“我不懂,具体事你和主任看着办吧。”

又一个星期日,所有的乡党都赶到了办事处,观我是星期六晚上就来的,他和吴主任布置了会场:以候选人多少而摆了主席台上的桌椅,又再一次核实了候选人的职务和级别——以免把座位的次序搞错了,出问题。会议开始,信贷员是主持人,拿着观我列出的程序单,先提出候选人让大家发表意见。发选票,信贷员又宣布选举注意事项,提出让朱贵当监票人,众人同意,集体鼓掌通过。观我就清点人数,众人同意,集体鼓掌通过。选票发完后,剩余选票当场撕毁,众人又鼓掌。选票填好后,要当众检查票箱,发生了意外,因为观我昨夜里用一只空香烟箱改做的票箱放在会议室屏风后的,现在取时却没有了。吴主任忙问办事处的人,票箱哪儿去了?一个服务员说,清早夜宿的一个司机说要去农贸市场买鸡的,看见从会议室拿走了一个香烟箱子。吴主任大发雷霆,但已没办法,只好从厨房提来一个大瓷坛子,用粉笔在坛子上写了“票箱”二字。朱贵把坛子举起来,让大家看着是空坛子,大家说:“没错,没错,是空的!”站起来依座位顺序投票。主席台上的候选人多,桌子又摆不下,候选人差不多是侧了身坐的,一齐站起来去投票,就把一张桌子撞倒,桌上的热水瓶跌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观我赶紧说:“好,好,这是礼炮哩!”投完了票,当众取票,朱贵胳膊粗,挨不着坛底,选票掏不净。观我前去用锤子敲了坛子,说:“让大家看清票箱里是否取完了!”信贷员就让朱贵去办公室点票,观我制止了,说:“还得清点一下,看投票数与发出的票数一样不一样?”信贷员看了看程序单,说:“怪我怪我,看漏了一行。”清点之后,票数等同,宣布选举有效。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信贷员拍着掌让大家安静,开始念唱票结果,观我坐在主席台上,他没有喝茶,嘴里嚼一撮茶叶,一个字一个字逮着听:“据监票人报告,到会一百零三人,发出票一百零三张,收回票一百零三张,因两张票填写两人为会长,被认定为废票,实际有效票一百零一张。经民主选举,八十一票选举王观我,三十四票选举刘长山,二十二票选举马得草,五票选举李文海,五票选举王西石。以得票多少计,王观我同志当选为会长!大家鼓掌!”众人哗哗鼓掌,喊:吃饭,吃饭!信贷员说:“不急,程序还没完——现在,请会长讲话!”观我在听到他的名字后,嘴不嚼动茶叶了,脸上却不好意思起来,媚媚的,也邪邪的,坐着不动。信贷员说:“观我,你当选了还可怜兮兮的?你来讲几句吧!”观我走向麦克风,说:“我王观我压根儿没想到我能当会长,我感谢大家信任!当选后,我会尽力去做乡党会的工作的,但乡党会是桩大事,我又担心我能力不够,所以,我以会长的名誉,想提议德高望重的杨信贷员、吴主任、刘处长、李科长、王科长、陆教授、李工程师任乡党会的顾问,大家有没有意见?”会场一时安静,有人叫道:“会长风格高,没意见!”观我说:“若没有意见,鼓掌通过!”又是一片掌声。会议终于结束,进行丰盛宴会。

观我的名片上,从此多了一条衔:市丹岐籍乡党会长。

观我在乡党会里确实做了许多工作,他通过信贷员认识了市长的秘书,又通过秘书认识了市长。当他带着自己的画作去送市长,市长在交谈中得知丹岐县山区学校困难,转告了团市委,将一批希望工程款拨给了丹岐县一所中学。观我又通过图书馆的乡党小惠,认识了馆长,得知馆长的一个外甥在丹岐县边远的乡政府工作,希望能调到县城,观我就给县长去信,把调动办妥,馆长也同意组织一批图书支持丹岐县图书馆。尤其丹岐县长每次来省府汇报工作到市上,观我就以乡党会名义去拜会,并建议县上领导汇报工作时当然要汇报县上的大好形势,而来要财政款时,则不必汇报形势如何好,把所有灾情录成资料片,把贫困调查表写具体。县长当然懂得这些,每次要款时,就把乡党会的人叫上,观我就呈上一份乡党会部分人员回原籍考察材料。一次省上开各地市县领导干部会议,市长和丹岐县长正好分在一组,县长大讲了乡党会的重要性,市长又在市干部会上对办公厅主任说:你们单位的王观我是个人才啊!主任回来找着了处长。

“你知道不知道观我业余干什么?”主任问。

“……是他自己经营生意吗?”

“他组织了个乡党会,做了好多事哩!”

“听说是个会长。”

“没想到是个人才……咱们是不是对他处理得过分了?”

“你是说让他再回公司吗,主任!”

“那样的话,群众就对咱们有看法了。他在公司里是有错误的,但人有长处有短处,还是有能力的么,咱可以提拔一下,让他到财务科当个科长吧。”

财务科长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处长就找观我谈了话:等老科长一退休,观我就当科长。

观我还未正式上任,却病了。观我患的是肝病。得知要当科长的观我在家喝了一次酒,喝醉了,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裤裆里有什么硬硬地鼓起来,忙喊:“温雪!温雪!”温雪在厨房里和面,听得观我火急火燎地喊,挓挲着一双面手过来,瞧见赤条条的观我仰躺在床上,吓了一跳,但随之那根东西就软倒下去。

“叫你快些快些,你偏慢腾腾的,它又死了!”

温雪一把拉过被子把观我身子盖了,说:“活么,咋不见活呢?”

观我说:“它真的活过来一会儿的。它要真能活过来,我得领你去上海做手术呀!”

但观我的东西活过那么一分钟再没有活过来。到了月末,市里组织财务大检查,观我也被抽调到检查组里,没黑没明地跑了二十多天。那日,去一家化工厂查账,观我走到半路,突然觉得肚子疼,吃了些止痛片,反倒越发疼,最后就昏倒在车上。

观我突然发病,而且诊断为急重型肝炎,已经有了腹水,市长得知后,指示:这么好的一个同志,病重成这样,竟还一直在检查组工作,直到昏倒在工作岗位上,一定要组织全市最好的医疗技术人员为他治好病。有了市长的指示,温雪就去找处长,处长着了急,因为当时紧急住在一家区医院,得转移到市医院,可单位的公费医疗点医院并不是市医院,将来谁报销医疗费?处长去找卫生局长,卫生局长通知市医院接收,市医院竟安排住进了高级干部病房。

观我享受了如此待遇,新闻在单位传开。处长也疑惑:是不是市长要抓出一个模范先进典型来的?心下所动,就让刘苍水先整理出一份观我的先进事迹材料备用。刘苍水写材料,当然得了解一些知情人,去采访了居委会黄主任,采访了公司职工,采访了冉总经理,采访了乡党会的人。刘苍水没有采访马连科,他是把马连科要处理成观我的对立面的,在采访何有福时,何有福是哭了,拿出那幅白牡丹的画让他看。

在区医院时诊断为急重型肝炎,转到市医院高干病房,为了慎重,又重新检查了几天,得出的结论同区医院相同。面对这样一个病人,院方成立了会诊小组,几位名大夫制定医疗方案。一位老大夫主张先服中药消腹水,另一位女大夫认为用器械抽腹水为宜。意见不能统一,争执激烈,但让老大夫和女大夫保证采用某一位的方案可以肯定在短时间内消下腹水,两人谁也不能保证。耽误了一星期,观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大小便也不通了,疼痛依然继续,动不动就又昏迷。乡党们得知,赶来探望,见人失了形,把温雪叫到病房外训斥。

“怎么能病成这样?人有病怎么还去参加财务大检查?!”

“发病前他只说身子困,可谁能知道他已害了病?大检查每天回来半夜,一上床就嚷累死了累死了,给我个冷脊背,我还以为他……”温雪不愿意再说下去,“他总是积极,说他要当科长呀,他得有个好形象。”

“老科长还没到时间吗?”

“听说正办退休手续哩。”温雪说,“都是科长位儿把他烧的,命里浮不起那个位儿,要不也得不了这种病!”

乡党们立即制止温雪,说话可不能这么讲。就建议:郊县马家堡有个医生,治肝炎有秘方,据说是把南瓜把儿熬成汤喝下,即可吐出黄水,吐出若有半脸盆,病就好了。温雪就让朱贵去了马家堡,请了那个医生来。没想会诊小组的人得知,生了气,赶走了乡下医生,对温雪说:出了问题谁负责?难道我们这些专家抵不住一个乡下野大夫?遂做出决定:鉴于病人病情,不让任何人来探视,连温雪也只能一日探望一次,医院派护士日夜护理。

消腹水的方案最后定下用器械抽排。腹水是排下来了,观我也开始能喝水和略进稀食。可第三天,腹水又产生,观我疼得大喊大叫,医生只好一边用器械排,一边熬中药喝,好不容易止住了腹水,然后就没完没了地挂点滴。温雪每日来探视一次,用温水浸了毛巾,抚观我已经满是针眼的胳膊,眼泪汪汪的。观我说:“不哭,哭了影响不好。”温雪说:“我不哭。”护士来,就离开病房,一路哽咽回去。

观我用了许多进口药,有胸腺汰,有干扰素、肝灵、人造蛋白,但都没明显效果,后来用不用胎肝液,会诊组的意见又不统一了,一部分人认为市医院采用以小产出的四个月前的弃儿肝制成的液体给许多病人都有疗效,不妨试试,一部分人认为此液体还在试验阶段,而且质量不过关,容易出事故,反对采用。这样,继续注射肝灵。

观我的病开始恶化了,几天不再吃喝。乡党信贷员来看了一次,说:“这病房设备还不错。”

观我说:“这是市长生病来住过的房间。”

“……”

“不要紧的,市上组织了专家会诊组的,他们会治好我的病……市长为我的病专门批了字,下过指示。”

“……”

信贷员把温雪叫到一边,说:“到了这一步,我看还是自己拿主意,在这里治恐怕不行,还是请民间中医。”何有福,马连科,还有刘苍水也来探望了,他们不得进病房去,只在门外听温雪传达病情,马连科说:“我实在想看看观我,我们再有天大的仇,现在也该化解了……这病生得怪,咱得想个方法啊,我家邻居是共产党员,前年家里人一个接一个地病,别人请了渭东县的一个神汉来看了,说是闹鬼,他先是不信,可让禳治了一下,什么却都好了,这党员见人就说他信了,不信不行嘛!——是不是让我去请那个神汉?”温雪拿不定主意,进去和观我商量,观我已经有气无力,说一句歇半天,说:“这得和会诊组商量吧。”温雪又去找那组长,组长说:“病急也不能乱投医呀!观我同志的生命不仅是观我同志的,是你们家的,他也是属于革命,属于大家的,我们不敢有一些懈怠,这一点你放心。”温雪也就不再说什么。

观我在医院维持了一月零三天,中午,突然吐血,吐了小半脸盆,昏迷中再没有醒来。

观我死后,并没有被追认为先进典型,但追悼会是很隆重的。温雪除了自己哭外,从劳务市场又请了三个哭妇,还租赁了四十二个花圈。单位的处长致悼词,把观我生前的各种职务统统列出来,列了十一项。温雪说:“观我除了是风竹堂的堂主外,他还为自己起过‘品茗屋’的斋号,应加上‘品茗屋主’的衔。”处长同意了。

乡党会的乡党们虽然都参加了追悼会,他们在办事处召开推选第二任会长的会上,仍对观我的死耿耿于怀。

在饭桌上,新任的会长刘长山因为吃素,要了一碗面条吃了,大家笑他富身子穷肚子,放着龙虾海蟹不吃只吃面条,刘会长说:

“你们以为见什么吃什么就是美食家吗?喜欢吃什么,肯定身体缺什么。——我现在的经验是,吃饭要为自己吃,生病要为自己生。观我一辈子讲形式,什么都成形式了,自己最后生的也不是自己的病,最复杂的事处理成最简单的事,最简单的事又处理成最复杂的事,他也只有去死了!”

199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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