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3)

母亲有时候喝几杯啤酒,话就多一点儿,变得更可爱。我记得她有一次说:“啊,你父亲从来没有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过‘我爱你’。”中国男人确实不大会说“我爱你”这句话,我用中文也说不顺溜,用法文就轻松自如,可以一天儿说无数次。我在中国的时候如果有人对我说“我爱你”,我会觉得肉麻,而且“我爱你”意味着有“越轨”或“犯错误”的嫌疑。

我受母亲家的影响很多,因为他们住在北京。

我父亲当时念清华大学土木建筑系,和母亲相爱后,爷爷家觉得不错。但姥爷家不同意,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而且非常看不惯爷爷家娶小老婆。

姥爷家与爷爷家有仇恨,因为我爷爷是天津海关的税务司长。姥爷说:“海关的官儿全是贪官。”

姥爷在天津经常有运往美国的货物,如果要保证满箱子明代、清代的瓷器平安无恙,需要给大大小小海关上的官员送礼。文化大革命时我姥爷瘫在床上,我一来就陪他说话,聊起往事,他说:“你要是不送,或送得不够,海关他们给你的古董摔一半儿,你不是叫‘诚实俞’吗?通知你,货已运走啦,其实货物还压在码头上,让你不能按期抵达……‘诚实俞’就诚实不了了吧……这都是你爷爷干的。你母亲当时很坚决,非要和你父亲结婚,我收到洋人的验货电报:‘俞先生:收到明代古董,每箱货里有半箱是残品……’唉!结果我同意了这桩婚事。”姥爷与我说这些故事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显得很难受。我纳闷姥爷瘫在床上已经很不幸,干吗还去追忆更多的痛苦故事?

姥爷有钱,他给儿子们办结婚喜事都办得很排场。但是,他最喜欢的小女儿结婚,他什么都没有做,连客都没请自己去杭州了……

父亲告诉我:“我和你妈结婚那天,你姥爷没影了,你姥姥说,‘我去王府井买些冰淇淋大家吃吧。’”

听母亲讲,一九四九年姥爷的弟弟来找他,“哥哥我去南洋,你也得走,否则我敢保证你长不了。”

姥爷犹豫了,说:“孩子老婆和家产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那就试试吧。”姥爷拿了一只箱子……姥姥急了,“你有四个孩子,还有这么多财产。”

姥姥这么一闹,他想:北京朝阳门南小街有近百间房产,在西郊海淀还有别墅……

回头劝弟弟说:“共产党有什么不好?可能共产党比国民党好多了?”那是他们兄弟最后一次谈话,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一九五一年,根据中央发布的一系列企业清理条例,没收了姥爷的房地产和古董,生意被封。给了他一个职务,外交部“国际问题研究所”资料室主任。

我小时候经常住在姥爷家。

姥爷爱讲故事,我坐在他膝盖上,觉得他很巨大。他不仅高大,还有很多胸毛儿,我老揪他的胸毛儿,还有很多痦子,红的,棕的。

老头子在孩子心中可爱慈祥,不过在父母、舅舅、姨妈眼中姥爷是个威严的人,聪敏过人说话算话,却也有不少锱铢必较,度量小的故事。奇怪的是,姥爷只冲离他亲近的人们发火儿,而不冲外人和孩子辈儿发火儿。

看来外面坦荡的君子是免不了里面戚戚小人的煎熬。这可能就是人性中真正的瑕疵,与软弱、爱面子一样的。

我的卧室和姥爷的卧室很近。我睡的房间有一面是方格窗户,玻璃上面画着圣经故事,我天天想尽办法不进去睡觉。叫耶稣的人脑袋上有一个圆圈儿,使我联想到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耶稣给麻风病人洗脚,耶稣走在漆黑的海浪上,一个妓女半裸着身子,紧紧地托着基督的脚。那些图画给我一种压抑感,感觉活在世上是为了与罪恶博斗。所以我睡觉时总是面朝墙,早上起来歪着头出去,不敢看。可能对我来说生活是绚丽的图画,所以我最喜欢《神笔马良》的故事。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