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安(23)

不管卖啥都有假。修个三轮,换个带,都能换个假带。鸡蛋也作假,我都在想,费恁大的事,做一个小鸡蛋,到底能多赚多少钱?真是想不通,赚那个钱还不够费事钱。

羞耻

那个年轻的三轮车夫脸上突然呈现的“羞耻”让我很难过。那红晕在他脸上持久地存留,仿佛一朵无法凋谢的花。他的背影也给我一个坚定的拒绝。

第一天和二嫂一起去市场,老乡们非常惊异,又很好奇,远远地看着我。给他们照相时,“哗”地一下全跑了,那些调皮的人把自己的伙伴使劲往前推,自己则躲到后面,于是,就有那么两三个站出来,“照就照”,像赴刑场一样,大义凛然。第二天、第三天再去,大家已经非常熟悉,相互推让着,羞怯地,但又大胆地走到我面前,摆着各种姿势,让我照相。一些见过世面的年轻车夫过来,和我聊起了政治等问题。那个戴着眼镜的老落魄书生根本没有上过学,是先天性弱视,说话粗俗直接得可爱,来西安拉车已经二十几年。我说起对他的第一印象,大家都哈哈大笑,一直取笑他。

在一片欢快的喧闹声中,他拉着装满货的拖轮进入了我的视线。一个年轻人,上身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下身一件腰间有金属链的深蓝色牛仔裤,额前的头发挑染出一撮鲜亮的黄色,脚上穿着一双人字拖。铁架子上放着六个巨大的尼龙包,他像其他三轮车夫一样,一手抓着把手,弯着腰,胳膊上、脖颈上的青筋往外鼓着,依稀看到脸上白晳的皮肤和散落在其间鼓鼓的青春痘。那双穿在人字拖里的脚几乎脱出了鞋,一步步拼命吸住光滑的地面。

他突然看到我,我手中举着的相机,正在拍摄这群他也熟悉的、没心没肺的、嬉笑的三轮车夫。他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旷的广场之中,被置于舞台之上。几乎是一种激愤、羞耻,他迅速扭过头,速度加快,腰弯得更低,往那一排排的货车缝隙里走。正在镜头前作怪大笑摆姿势的那位中年人朝他喊:“儿子,儿子,民中,过来,咱俩照个相。”这位中年人,非常活跃,每次拉着车过去,都会喊我:“妹子,来,给我照张相。”然后,摆出弯腰的、蹬腿的、拉纤的姿势,做着夸张的怪脸,招来一阵又一阵笑声。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本能地略略停顿,朝他的父亲严厉地瞥了一眼,更快地走向大货车沉重而庞大的阴影。他的父亲一再喊他,他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我,只是倔强地往里面走,无比坚决地避开我的镜头和我的眼睛。他不愿和我对视,那一瞥而来的眼神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敌视。

这是三轮车队伍中少见的年轻人。那位父亲,指着孩子的背影,讪笑着对我说:“不知吃啥枪药了,就不和我说话。”

二哥在旁边说:“哈,就是一个二球娃儿,别看他不说话,可不少给咱们惹事。”在那位父亲和二哥相互补充的叙述中,我大致了解了这位年轻人的经历。年轻人今年十八岁。十五岁下学,先是到新疆跟着姨夫们学校油泵,干了一年,嫌太累太寂寞,姨夫的店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孤零零地设在路边,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接着到广州、东莞打工,在电子厂和服装厂里,不到一年,说啥也不干了,再加上金融危机,他在的那个厂倒闭了。今年四月份来到西安,开始拉三轮。人沉默异常。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和坐车人或不相干的路人吵架。天黑收工后,和一帮小老乡—都是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走在街上,腰里各揣一把锋利的小匕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到处找茬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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