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无泪》 第一章 花开的时节(3)

徐宏志离开病房时,臂弯里夹着那本书和一只秃毛的玩具熊。

这只绒毛熊挂在他魁梧的身躯上,显得那么小而脆弱,就像眼泪,不该属于一个强壮的男人。

走出医院的时候,他踢到脚上松垂的鞋带。他蹲下去把鞋带系上的那一瞬,一行清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缓缓流过指缝间,他拭去了。花了一些气力,他重又站起来。

刚刚下过的一场细雨润湿了他脚下的一片草地。他踩着水花,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感觉到有几只蚊子在叮咬他,吸他的血,但他疲惫的双腿已经无力把它们甩开。

他想到躺在病房里的女孩是幸福的。明天以后,她将可以看到天空的蓝和泥土的灰绿,看到电影和人脸,也看到爱的色彩。不管她愿不愿意,她也将看到离别和死亡。

他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天。在比这一片草地青葱和辽阔的另一片草地上,她投向了他。那是他最消沉的日子,她像一只迷路的林中小鸟,偶尔掉落在他的肩头,啄吻了他心上的一块肉,给了他遗忘的救赎。

那时他并不知道,命运加于他的,并不是那天的青青草色,而是余生的日子,他只能与回忆和对她的思念长相左右。

自从他的母亲在飞机意外中死去之后,徐宏志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阳光。母亲的乍然离去,把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带走了。那一年,刚刚升上医科三年级的他,经常缺课,把虚妄的日子投入电脑游戏,没日没夜地沉迷其中。他成了个中高手,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他缺席考试。补考的时候,只回答了一道问题就离开考场,赶着去买一套最新的电脑游戏。

他把青春年少的精力和聪明才智虚掷在虚拟的世界里,与悲伤共沉沦。然而,输的显然是他。学期结束的时候,他接到通知要留级。

在医学院里,留级是奇耻大辱,他却连羞惭的感觉都付之阙如。

无数个日子,当他挂着满脸泪痕醒来,唯有那台电脑给了他遗忘的借口。那时候,他瘦得像只猴子,孤零零地在自己的暗夜里漂流,生活仿佛早已经离弃了他。

就在那一天,宿舍的电力系统要维修,他唯有走到外头去。那是正午时分,他眯起眼睛朝那个热毒的太阳看去,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他可以把自己晒死。他可以用这个方法对猝不及防的命运做出卑微的报复。

他瘫在那片广阔的青草地上,闭上眼睛想象一个人中暑之后那种恍惚的状态,会像吃下一口鸦片般,在自己的虚幻中下坠,下坠,远远离开尘世的忧伤。

他身上每寸地方都挂满了汗水,迷迷糊糊地不知躺了多久,直到他忽然被人踢到。一个女孩踩在他脚上,踉跄向前摔了一跤,发出一声巨响,头上的帽子也飞脱了。

他连忙把女孩扶起来。逆光中,他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和那头栗色头发上朦胧的光晕。她蜜糖色的脸上沾了泥土。

“对不起。”他眯缝着眼睛向她道歉。

女孩甩开他,自己站定了,用一只拳头擦掉眼窝上的泥巴,气呼呼地瞪着他,说: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

“对不起。”他一边说,一边弯身拾起女孩散落在地上的书和那顶红色的渔夫帽。

女孩把书和帽子抢了回来,生气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躺在这里的?”

他一时答不上来。他没想过她会这样问。他也不觉得这个问题跟她摔倒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没看见你。”她一边抖去帽子上的泥巴一边说。

“我在这里躺了很久,谁都看得见。”他说。

这句话不知怎的激怒了她。她狠狠地盯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谁要你躺在这里的?”

“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是你自己走路不长眼睛!”他被晒得头昏脑涨,平日的修养都不见了。

她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帽子朝他头顶砸去。

他摸着头,愣在那儿,还来不及问她干吗打人,她已经抬起下巴朝宿舍走去。

他没中暑,反而被唤回了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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