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确实不是人家找他的麻烦,而是他自找麻烦。他这次“犯罪”与农村长期存在的一种文化现象有关。农村常有一些自诩多知多懂、说话罔顾忌讳、而又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他们往往受过传统教育,有的甚至是数百年来秘密宗教的传承人。流行于社会底层的文化(就是我后来所关注的游民文化)对他们影响很深。他们是游民文化在农村的代表。我前后在农村呆过近十年,也见过一些这样的人物,他们的知识来源是社会底层流行的评书戏曲唱本、还有秘密教门的口耳相传“真言咒语”之类。这些人文革前很受“落后群众的追捧”,是农村的“思想家”兼宗教代表,大事小情都要向他们请教,生老病死,何去何从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甚至是指导。解放后,这种愚昧落后、迷信荒诞的文化受到一定的冲击,但其土壤尚在,一有机会还是要顽强地表现出来的。
那时每个生产大队都有个粮店,“落菜帮子”所在的大队也不例外。粮店掌大权的书记,其在村里的地位是与大队支书平起平坐的。这个粮店的书记就是我前面说的本村的多知多懂的“百事通”。他与王承祥的岁数相近,解放前念过几年私塾,能读《三国演义》,村里的人也把他看成是晓奇门、知遁甲,上看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其它地方的这类人物,文革的铁扫帚一来,就被当作旧社会的“残渣余孽”扫荡殆尽。即使还活着的,也都不敢乱说乱动了(这类人在“非典时期”又有些泛滥的趋势)。可是这位粮店书记没有受到丝毫冲击,因为他是掌握一个大队人马粮草的有权人,但他又不是公社或大队的当权派,一个粮店最多三四个店员,一般都是亲信,也不会把他打成当权派。这位没有受到过冲击的书记还是一仍其旧,是这个村子异质文化的代表者,他所制造的舆论与正统舆论不同、一事当前,他往往有其独特的解释。他也有不少追随者,特别是老年人。
王承祥肚子里有点旧唱本,自诩会成本大套的评书,粮店书记爱说古,于是一个党的书记,一个“坏分子”,本来是不搭嘎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书记成为这个四类分子的精神依赖,有个大事小情也常常求他为自己与当权者通融。1976年初,周总理去世,全国悲痛,同时也引起人们对朝政的普遍关注。有一次这个书记与王承祥闲聊就说,你看吧,这一年是个多事之秋,“红羊劫嘛”(按古人所说的“红羊劫”是发生在丙午、丁未之间,1976年是丙辰年,与“红羊劫”不相干)!周总理走了,接着就是朱总司令,其后就是毛主席。王承祥听了大吃一惊,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你想啊……周没了,朱吃什么?朱没了,毛还能在吗?那会儿我们老说朱毛朱毛吗?”王说:“当时我听了,并没有在意。以为胡抡罢了。可是9月9号这天,我们一帮四类分子正在一起由民兵监督劳动。突然听大喇叭广播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我心里一震,想起书记的话,心说‘真灵啊’。旁边跟我一起干活的是个富农分子,我就把书记这番话悄悄地跟他说了。富农正呆呆地发愣时,带队的女民兵突然大吼起来,你们两个‘四类’鬼鬼祟祟搞什么反革命串联?富农吓瘫了,二话没说就交代出来。一帮民兵马上把我俩捆了起来,看押在队部,一会儿,县公安局就来了人。”后来把粮店书记也抓了起来,文革的大风大浪都经历了,文革就要结束之时,这个书记却翻了船。粮店书记判了20年,落菜帮子15年,富农一句话没说,只是听了,也判了4年。富农送了劳改农场。粮店书记也在三中队,不过是二小队。到监狱后,他沉默寡言,没有机会听他评论一下此事和对自己下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