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顶之灾”从天而降,我看到了那个“久违”…

上苍在冥冥之中又一次作出了“出奇”的安排:它安排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由此又一次造成丁炳昌和我的“角色置换”,并从根本上改变了全家的生活。

该年11月初,以“精力充沛不知疲倦”著称的我,突然一天中连续四次便后大出血,深夜用救护车抢送医院,结论10分钟就出来了:直肠癌后期。

一开始我对这个结论置之一笑,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两天后医生拿出了切片结果,面对化验单,我的第一个意识就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个十年未请过一天病假、一辈子争强好胜、最讨厌躺在病床上的人,偏偏47岁就得了不治之症,而且一得就是“后期”!这只能叫做“天意”。

于是我劝慰丁炳昌:“别伤心,总不能我一个人把好事都占尽了,就是轮,也该轮到我生病了。”

我万没有想到的是,“煨灶猫”在“灭顶之灾”面前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敢。为从死神手里抢夺我的生命,他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病容和暮气从他身上一扫而光,他进进出出,张罗着一切,两天前还头疼、牙疼、胃疼,现在哪里也来不及疼了;他上蹿下跳,竟然两天内把报社的头头脑脑,还有老总编杜导正,还有一直关心着我的穆青,还有正在开全国记者会的许多地方记者,都鼓动到病房来看我了。

“你想干什么?想惊动全世界?”我奇怪地问。

“我要搬动一切力量,来挽救你的生命。你不能死。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他的坚定和自信,他的能力和能量,让我看到了那个“久违”的“他”。

进手术室之前,他吻着我的前额,轻轻耳语:“我会在外面一直等着你,你出来时,要给我一个笑容作为报答。”我点头。他沉静、轻柔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畔,一直送我进入了手术的睡眠。

虽然有我的两个妹妹日夜伺候,他还是每天清晨就赶到病房,静静地坐在我的床前,因此,早晨我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总是他深情的脸庞。每天晚上,他总握着我的手,喃喃细语,一直陪到我睡熟,才悄悄离开。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什么时候,他永远是轻声细语,永远是镇静自若,永远是深情的微笑。

化疗后,我不愿吃饭。他一天拟出几十样菜名,一遍遍念给我听,我对哪一样表示出一点儿兴趣,他就千方百计去搞,而且竟然总能搞到。一天快到中午,我正在为又要吃饭而发愁,突然,我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施涵蕴(我们昵称她“涵胖子”),竟然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我眼前,而且带来了热气腾腾的“炒三鲜”与“粉丝油豆腐汤”——我最喜欢吃的菜。我抹着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涵胖子”说:“是老丁把我从天津叫来的,他说,我要再不来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他就去上吊!你看看这种人,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我笑到咳出了眼泪。

“涵胖子”在医院的招待所里住了三天,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东西都是从天津买好了带来的——照着丁炳昌开给她的菜单。临走那天,我俩说了许多悄悄话。“你知道吗?你进医院的那个晚上,老丁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给我打电话,声音都是嘶哑的。”

“有吗?”我惊讶万分:“他在我面前可是镇定自若啊!”

“你呀你!前几天老丁一见到我,眼圈立刻就红了,哽咽着说,谢谢你来救云芳,她要死了,我也不想活……”

说到此,“涵胖子”的眼睛里也已经溢满了泪水:“云芳啊,知足吧!有这样一个好丈夫,哪辈子修来的!你知道吗,隔壁病房的那些病人都在羡慕你,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说,要是所有的家属都像老丁一样,医院的治愈率要高出很多很多。”

那天晚上,我紧握着丁炳昌的手,一直舍不得放开。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脸庞,凝视着他的眼睛,是的,这就是他!虽然岁月已经给这张脸庞刻上了皱纹,风霜已经使它的皮肤不再平滑细嫩,眼睛也不再清澈如水,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沉静自若地走上杨行公社讲台的他;那个在小树林里替我抹掉泪水,并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陪伴我奔赴茫茫风雪之旅的他;那个在“接受再教育”的军营里,以惊人的勇气和智慧揭发连队干部贪污行为的他;那个把一厚摞见报稿递到我手中,把我这个“灰姑娘”推上了“金马车”的他……

近几年是什么遮蔽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他金子般的心、看不到他无与伦比的价值?是什么麻痹了我的神经,使我感受不到他的病痛、他的孤独?

人啊,往往不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而非要到“灭顶之灾”降临,才会重新认识对方,也重新拥有对方。我本来就在奇怪:为什么从我生病那天起,忧郁症竟然与丁炳昌“拜拜”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他患忧郁症是因为孤独,因为失落,因为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应有的理解和尊重,罪魁祸首在我。我也大彻大悟到:自己这20多年最大的幸福,不是事业上的成功,而是有一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丈夫、一个温暖无比的家庭。别人都说我是丁炳昌的上帝,其实他才是我的上帝,是我的精神支柱,我生命的全部。

由此,我也重新思索爱情、家庭和人生。爱情必须是相互奉献,共同扶持,绝不是单方面的支付和索取。以牺牲一个来造就另一个,人为地或无限制地扩大双方的差距,在多数情况下只会扼杀爱情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金戈铁马建功立业无疑令生命充实,但走向极端把工作变成了生活的全部、把功名视作了人生的真谛,就有违人性常理了——真所谓“真理多走半步就成了缪误”。反过头来回味诸葛亮的至理名言“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真是意味深长,茅塞顿开。

于是,面对着这双虽然不再清澈如水,但依然一往情深、依然充满智慧与力量的眼睛,我在心底里暗暗发誓:假如上苍能赐给我第二次生命,我首先要做的,就是以十倍、百倍的爱来回报你、补偿你!

1993年年底,丁炳昌搀扶着化疗后头发全部掉光、体重不足90斤、走路摇摇晃晃的我,走下飞机,踏上了海南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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