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天地生人(十三)

在北大,知堂的身份有些尴尬,他是浙籍,却属于新派教授。他是不讲林损那种国学的,但他在感情方面倾向于同属于旧派的国文系主任马裕藻,与马氏关系很密切。当时,新派教授胡适与马裕藻关系比较紧张,两人作为新旧派别的主将,早存芥蒂,积不相能。作为文学院院长的胡适,为了推行自己的教育和学术理念,一直希望驱马,以新派教授知堂取而代之。在胡适看来,知堂也算新旧两派都可以接受的人物,浙籍为马氏的同乡,而新派又是胡适的阵营。作为胡适夹袋里的人物,知堂却有些骑墙,他既不想得罪自己的好朋友马裕藻,也不想得罪文学院院长胡适。

在当时,胡适虽然暴得大名,虎虎生风,但很受学生的非议,有很多学生国学渊深,看不起胡适的学问,甚至当胡适整理国故,也还有很多学生对他持怀疑态度。而马裕藻呢,作为北大的浙籍,蔡元培、蒋梦麟等虽然对外表示开放的心态,但仔细分析北大国学门教授的组成,还是能看出他们对家乡浙江的倾斜。这也难怪,作为浙江人,总对浙江的人才知道得更多,那么汲引更多的浙籍也是必然的事情。马裕藻为人和蔼,对学生关怀备至,甚得国文系师生的拥戴,他在国文系的潜势力不容小觑。基于这样的观察,知堂知道,如果自己取代马裕藻,很可能成为胡适的牺牲品,既背叛自己的朋友,也首当其冲地成为国文系学生发难的对象。因此,他拒绝了胡适的提议。胡适这一手段行不通,就尝试另一办法,即提出文史合并说,意在把国文系和历史系合并,挤掉马裕藻的系主任位置,说起来,胡适也算处心积虑了。

这时候,林损跳了出来。林损的主动成了胡、马之争的牺牲品,他的脾气怪僻,说话直率,使气斗狠固然是他贾祸的原因,更大的原因则是:在胡适看来,既然马暂时动不了,那么就先断其臂——林损,也算出了口恶气。林损善骂,这有点像左宗棠,他骂胡适是家常便饭,在课堂上说说就会来气,于是就开骂了。这与黄季刚不同,黄季刚是看不起人,自高身价,而林损,在看不起别人之余,还要贬损别人,骂之不足,还要写诗,总之刻薄非常。这些还不要紧,林损有马裕藻的庇护,甚至还有蔡元培、蒋梦麟的庇护,所以胡适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林损失去了所有人的庇护。

高仁山与李大钊一起为张作霖杀害数年以后,蒋梦麟迎娶了高仁山的遗孀陶曾谷,这在旧派旧思想的林损看来,很是不能忍受。朋友妻尚不能戏,更不用说是朋友的遗孀了,退一步说,陶曾谷起码是前同事的遗孀吧。其实,从我们现在的观念来说,蒋梦麟、陶曾谷当时都是单身,因为爱情而走在一起,是合乎婚姻道德的,但过去不这么看。蒋梦麟的婚姻一直是大家议论的一个热点,很有人认为蒋梦麟重色不重德,甚至贻患终身,这是后话。在林损眼中,蒋陶这种结合很不道德,因此书呆子气发作,在北大校园里又开骂了。这次骂的不是胡适,却是代理校长蒋梦麟,据说诗作得“极为刻骨”,把蒋氏骂得极为不堪,甚至辱及私德。这样一来,林损就生生把一把保护伞给骂走了,不要说胡适想拿他开刀久矣,现在蒋梦麟也想拔了眼中刺,去之而后快了。于是一年一送的聘书就没有了,林损这一次,因为得罪代理校长,连马裕藻也救不了他了。我想,事关蒋梦麟的声誉,即便是蔡元培也不可能再帮林损了。

没接到聘书的林损致蒋梦麟的信这样说:

梦麟校长左右:

自公来长斯校,为日久矣。学者交相责难,瘖不敢声;而校政隐加操切,以无耻之心,而行机变之巧,损甚伤之!忝从执御,诡遇未能。请以此别,祝汝万春!

林损。

“祝汝万春”,表面上看看真不错,其实江浙人知道,这是说“愿你老不死!”,带有很强烈的诅咒味道。

他致胡适的信中有“遗我一矢”的话,胡适已经把刀砍下去了,不需要再遗什么矢了。于是林损就成为沙漠中的勇士,只有荷戟独彷徨了。他其实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给蒋梦麟的信中并没有乞求和哀怜,有的只是指斥、不满和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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