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的眼:萧红记事(3)

这样的文字不会出现在优雅的林徽因笔下,也不会出现在冷艳的张爱玲那里,萧红对于饥饿的描写是那么触目惊心。在老六杀猪菜馆里,怎能知道六十年前的萧红?外面的夜来了,现在是夏天,没有寒冷和饥饿,也没有了萧红。

剔除族谱的萧红

特立独行和叛逆一直主导着萧红,这是不容于当世和家人的,在萧红的族谱里,你找不到萧红的星点影子。在呼兰“萧红故居”中,我看到有一部《东昌张氏宗谱书》,十六开本。在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之页中,印有张廷举单人免冠照片一张,其下为萧红的生母姜玉兰和继母梁亚兰的单人照片。族谱的编撰者不是别人,正是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与四叔张庭惠在伪康德三年(1935年)八月创修的。《东昌张氏宗谱书》的序中说:“我张氏之先,居山东东昌府莘县长兴社杨皮营村,清乾隆年间,我高祖岱公始游关外朝阳凤凰城等地,后至吉林之伯都纳青山堡镇东半戴河子屯(今榆树县属距城东九十里),察其土质膏沃,垦田躬耕,久之遂家焉。”

族谱有萧红的生母姜玉兰的条目,生于光绪十一年(1885年)正月初一,死于民国八年(1919年)闰七月初二。“呼兰府硕学文选公女,幼从父学,粗通文字,来归十二年,勤俭理家,躬操井臼,夫妻伉俪最笃,惟体质素弱,不幸罹疫逝世。”

这本宗谱书内记载有张岱至1935年以前出生的六代人的生卒年月日和简历,唯独没有萧红,萧红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在其母姜玉兰的条目下,也只写“生三子”而不写生一女三子,好像1911年张家没有婴儿呱呱坠地。萧红是家中的长女,出生时哭声洪亮,不止不休,接生婆老石太太将她从水盆中拎出,说了句:“这丫头蛋子,真厉害,大了准是个茬儿。”

确实是个茬儿,编撰族谱的时候,萧红离家出走已过五年,父亲将萧红视为“大逆不道,离家叛祖,侮辱家长”,宣布开除其族籍。《东昌张氏宗谱书》中,根本没有萧红辈分中“张秀环”的名字。

萧红是端午出生的,这在人们眼里视作不祥,后来家里人好像就印证了这一点,萧红是不安于家室的,在人们眼里萧红风流成性,这给她当时的家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萧红说:“我这一生,是服过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动物,更加倍地带了毒性……”我想,这毒性,恐怕就是她家里人害怕而我们喜爱她的缘由吧,有人评价杜拉斯是“有毒的情人”,这毒性是与消耗能够相通的。

对于中国女性来说,为了私情离家是没有退路的:只要你迈出家门一步,门就在身后“咣”的一声关闭了。《包法利夫人》中离家出走的爱玛服毒自杀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了,也许萧红是仿效《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娜拉走后怎么样了?是堕落还是回来?萧红走的是别样的路途,萧红是知道前脚迈出门槛的境遇的。即使在被抛弃,告贷无门,衣食不继,饥寒交迫,又有身孕的凄惨状况下,萧红也没有随弟弟回家,她不能(一个未婚先孕的私奔女子不会被社会接纳)也不愿(回去意味着更严密的禁闭,失去自由)回去。许多年后,当她在香港回忆她的呼兰河老家时,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以文字和记忆靠近家乡,只是一种补偿和安慰。

我知道在萧红十四岁上高小一年级的时候,由父亲做主,将她许配给省防军第一路帮统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为未婚妻。

“又过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于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上什么中学?上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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