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林觉民一样,夏完淳深为娇妻以后时日艰难担忧。所忧者何?一是乏人料理,田产荒芜。父亲死难,嫡母托迹空门,生母寄生别姓,真乃家破人亡,一片惨凄。二者夫妻双方家庭都乏兄少弟。完淳有姊寡居他乡,亲人为清所害极多,生活惨凄;秦篆本有兄钱默,少有才名,曾知河南县,且有政声。后随父起兵,败后遁入黄山为僧,号无知大师。秦篆无依无靠,几近伶仃一人,故此曰:“原等于隔肤行路。”兼之年轻守寡,灾厄频加,娇妻茕茕孑立,怎有生理可言?虑至此,夏完淳恍觉“肝肠寸寸断”,以致“不能道一语也”。
是谁说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伤心何分南北、肤色、国情?伏契克在狱中的文字,有和林觉民同等的黄金品质:
我亲爱的!
我俩要再像孩子似的在一个阳光普照、和风吹拂的临河的斜坡上携手漫步是没什么希望了。
我想再有那么一天,重新生活在和平、宁静、舒适与满足中,在书籍友爱的怀抱里,写下我们曾共同谈论过的、二十五年来在我脑海里构思和成熟起来的一切是没什么希望了。当他们捣毁了我珍藏的书籍的同时,他们也就把我生命的一部分埋葬了。但我决不屈服,决不让步,坚决不让自己生命的另一部分在这间267号白色牢笼里不留丝毫痕迹地完全毁掉……
命运原本就是那么荒诞不经。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那广袤的旷野、阳光和风。多么愿意成为生活在它们之中宇宙万物的一分子:像只小鸟或一簇灌木,一片云或一个流浪汉。然而多年来,我就像树根一样地注定要生活在地下。这些树根或许长得歪歪扭扭很是难看,发黄的,它们被黑暗与腐烂物包围着,然而它们却使地面上的生命之树昂首挺立。无论有多大的风暴也休想将那根深蒂固的生命之树吹倒。这就是树根骄傲之所在。我也以此感到骄傲。我从不后悔我成了树根。
我没什么可悔恨的。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做了,并且乐意去做。但是那光明,我钟爱的光明,我多么愿意破土而出,在它的光照下茁壮成长,长得挺拔高大;我多么希望也能开花,也能结出可供食用的果实来呀。
喏,有什么法子呢?
在由我们这些树根支撑着的树上,一代新人正在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这样,我的果实方能变得甘甜和丰硕起来,虽然已永不会再有白雪飘落到我的山头。
1943年3月28日于267号牢房
《致古斯塔?伏契科娃》是伏契克在二六七号牢房偷偷写给同在狱中的妻子的,战争胜利后,被解救的伏契克夫人从好心的捷克看守那里得到《绞刑架下的报告》及书信手稿。我在初中曾学过《二六七号牢房》,当时在语文课本里也恰巧读到了《与妻书》。一东一西。在我写这文字的时候,我依然能背诵《二六七号牢房》的开头,那是写牢房的狭窄: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是七步。如鲁迅《秋》的开篇:“在我家的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文章写到此处,快要结束,我找到在老家农村读初中时的语文课本,翻到《与妻书》,上面有稚嫩的字迹:晚上要背诵,明天早晨老师提问!好像又回到初中时冬天平原深处的夜色,我蜷缩在满是麦秸铺成的地铺上,土墙上有个木橛,上面吊挂着墨水瓶制造而成的煤油灯,望着窗外的星空,扬着头,是要背诵漫天的星星么:意映卿卿!
在林觉民诀别人世的一霎,也许有过这样一个闪念,我如此想象也不算唐突先烈吧,因为历史的叙述者中,包括《史记》,多的是兴致忽来的想象,或者说随心所欲也未尝不可。那时响起的绝不是童安格的歌声的《诀别》:
夜冷清,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思国心情
灯欲尽,独锁千愁万绪
言难启,诀别吾妻
烽火泪,滴尽相思意,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口白)
意映卿卿如唔: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
不能竟书而欲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