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调(11)

现在,人们已不知道滨江楼具体的所在,不知该说人去楼空,还是说楼人俱亡。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到香港曾四处打问滨江楼,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他就在临江的一座破败的老楼前,姑且当做滨江楼,而放下一束白菊花。他说这楼是等待爆破的、快要是废墟的所在。当时夕阳落在维多利亚湾,半个香港都是红的了,连白菊花也是红的,他躬身垂首,谁知才一抬头,已是满目眼泪,他一眼里是夕阳,一眼里是菊花,一白一红,天地蓦然很大,好像成了空白,人在历史的苍茫里渺小极了。我不知道这眼泪里的成分。是感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这垂死的楼,活像个残的暮年的英雄。它看到过二十五岁的林觉民么?老楼昭示着沧桑,让人窥视到百年民族步伐的蹒跚。老楼是历史的苍茫发出的暗示,使你不能不动容,只要历史还在前行,时间不会回转,一切都会变老的,老了就老了吧,即使把一片废墟留给后人凭吊,也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坦然啊,但这无数老楼的一座应该记得一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在这座楼里的夜暗里,等待同伴睡去,他坐在桌前,要为二十五岁的生命和家庭挽一个结:“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其使吾先死也,毋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又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先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辛亥年3月的下旬,不知道香港的夜是阴抑还是晴,但月亮是在夜半才会出啊。林觉民是喜欢夜色的,他在疏星残月的夜间,独自修书,是写给将要到来的东方泛白,还是像往常是趁着残月的微光找一条小路悄然走回他的巷子,但我们读到这样的告白,总是心头一暖。

决计为了国色去赴死了,林觉民的心也就平静下来,凑着夜色,也该交割一下、总结一下了。也许爱到极致是绝情,也许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论断,齐秦的姐姐齐豫《觉——遥寄林觉民》,就是站在陈意映的角度,质问林觉民,是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地离去:

当我看见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多的难舍和舍得

有时候不得不舍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难的追寻和遗弃

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在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做被爱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

一个名字

如今

当我寂寞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

刹那能永恒

再苦的甜蜜和道理

有时候不得不理

有时候爱是不能忘记的,有时候爱是不能接受的,往往爱连着死,我知道很多人有如此的心态,但一定会斥责绝不会接受。爱是最没道理的,爱能死生肉骨,爱来时,一个人可以低到尘埃里。爱这种人人都有的天赋,我们即使不读《与妻书》,不需要经历,我们便能憧憬。不需要身在其中,我们就能在诗词中体验情人们那近乎不可理喻的痴狂。生命,原本需要用情来燃烧。唯化作爱的灰烬,唯有把爱烙在我们那几乎不存在的生命,生命才存在过。是谁说过,等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但是仍然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个可等、可怨、可恨、可想的人。爱是永恒!当所爱是你,爱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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