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在这平平仄仄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秋瑾的雄强和反抗与不平。只因你是女性,所以你格外不幸。秋瑾在致大哥秋誉章的信中曾几次提到自己在夫家的位置和境遇,“直奴仆不如”。尊严无论男女,平等无论男女,或者说人性是秋瑾内心的支撑,她看到了、遭受了来自各方面惨不忍睹的暴力和人性的扭曲,但她采取了抵抗,对传统,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的抵抗,无论传统的夫权还是满清的统治。她在信中有“以国士待我,以国士报之;以常人待我,以常人报之”的文辞,面对着奴役,纵然是夫妻间,秋瑾也是采取了不苟且。俗语说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虽然是口上的常谈,但内在的精神还在熠熠闪光。传统,纵然是千年,只要是虚伪和不道德,只要是不把人当做人,纵然是父母、夫妻和儿女带来的,也要举剑奋力一击。我相信每个人的腔子里都有一股子沸腾的血,特别是处于奴役和怀才未有彰显的时候。而这时,如果能遇到一真心以国士待你的人,你满腔子的血就会涌顶而出。
敏感如鲁迅先生,白眼和侮辱未必少于陈天华和秋瑾,但鲁迅并没有拔剑起舞,热血相向,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更加荆棘和坎凛的路途,但这个路途难免有看客的尴尬折磨着他、提示着他。
我想鲁迅先生后来的文字是洗刷自己作为看客而苟活的心理的,是秋瑾的死,是徐锡麟的悲壮,是这些邻家的同学的血酿成了鲁迅心底的苦涩文字的苦涩,也酿成了后来他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那样金石质地的文字。
鲁迅是选择了留下来。在留下来的人中,有秋瑾的同学王时泽。秋瑾在私下,曾和王时泽就归与留进行过交流。那是在秋瑾归国行前,对“归否”一问,王的回答是“甲午之耻未雪,又订辛丑和约。我们来到这里,原为忍辱求学……不必愤激于一时”。
秋瑾不再说话,几天后即束装就道,归国而去。
归国后的秋瑾拟了一封《致王时泽书》,以文字和理性表明了自己的立身处世志向,信文虽不长,却见毅然和断然,大英雄做即做矣,何须缠绵?
吾与君志相若也,而今则君与予异。何始同而终相背乎?虽然,其异也,适其所以同也。盖君之志则在于忍辱以成其学,而吾则义不受辱以贻我祖国之羞。然诸君诚能忍辱以成其学者,则辱也甚暂,而不辱其常矣。吾素负气,不能如君等所为,然吾甚望诸君之毋忘国耻也。吾归国后,亦当尽力筹划,以期光复旧物,与君相见于中原。成败虽未可知,然苟留此未死之余生,则吾志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来,已置吾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且光复之事,不可一日缓,而男子之死于谋光复者,则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荩、史坚如、吴越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则无闻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与诸君交勉之。
走,有走的依据,秋瑾的信坦直地倾泄出自己走的理由、归的目的。大义在肩,她不能不走,再就是作为女子的一份尊荣,她要维护一个女子的尊严。
其实我看重的是信中的这两句话:君我之异,虽表面为负气,内里却有大义存焉,一己的长远之学业与一国的眼前之荣辱,秋瑾无法作长远的利益之选,她的热血无法泼洒到窗明几净的学问里去,她必须和这些学问中人画下一道鸿沟,一道楚河汉界,一边是井水,一边是河水。“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这句话,如果对比正月间与徐自华在西湖边的对答,已经是一决绝一轻松。此时的秋瑾已经历了许多血和死,9月吴樾弹炸五大臣血殉燕市,12月陈天华的高歌蹈海,我们读到的是秋瑾的救世的热肠:“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