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2)

有人曾问过我对自己的散文创作有何认识,还记得两年前的回答:认识自己是难的,一句话,还在行走的路上,在青和黄上劳作。所谓的青和黄,是指历史的写作和乡土的写作。由于自己爱好历史的阅读思考,对一些历史的定见常有怀疑,于是将自己的思索写下,是内心的实录,是被遮蔽的历史的还原。由于自己从乡村走出,父母的骨殖还在黄壤深处,就常常回望乡土。对乡土的丰厚和卑微,对乡土的封闭与保守,在歌赞里,有泪水有鞭痕。

对历史散文的写作要敢担当。到山川巨澜,品味历史的沧桑;到市井街巷观察历史的因子,把“对得起时间的淘洗”作为写作的镜鉴,读《史记》获得启示;回到乡土接通地气,使乡土散文有生机,好像拔节的麦子,有黄土的颜色。

还是回到青苍的话题。纸张发明之前,那时古人记事用上好的竹子记写、镌刻。竹简的制作先是选上等的青竹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汗是青的,多有诗意。

而苍天之下、黄土之上,我们的父老脊梁的黑红,也如历史的碑板,镌刻的是歌哭与血泪。记得小时,看到雨后的虹霓,看那七彩,想象是神仙的居所,我们那里把虹读作“jing”,还记得那句谚语:天上出jing,下雨一丈!

我从黄壤深处的曹濮平原走出,时常想到平原深处的父老。我记得父母在世时候的一个细节。那是暮年的父母,已经垂垂老矣。黄昏了,从地里回来的父亲脸上有一块泥巴,母亲想用手抠下,接着就想卷起衣襟擦,父亲招呼了一下说不用了。是见我在旁边守着,父亲羞涩了,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想,母亲的亲昵,那是对劳作的一种敬重。泥土在脸上怎么了,有时米粒和碎馍掉到地上,虽满是泥,但父亲吹一下,或者母亲用衣襟擦一下,就填到嘴里呢。土地在父亲的脸上,就是土地的徽章,是对一辈子与泥土厮守的老邻居的褒奖。是否在父亲的脸上撒一把草籽,用洗脸水一浇就能发芽?诗人雅姆说: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敬先让他们过去。

是啊,我们什么时候,对有泥的人有过足够的尊重呢?我们向喂养炊烟喂养历史的黄壤敬个礼吧。

曹濮平原南接沛公刘邦的老家沛县,民间多有其传说,比如斩蛇起义。在我小时种下了白蛇灵异的印象,至今见到蛇还有一种敬畏。

《史记?高祖本纪》云:“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白蛇与赤帝,一白一红,这是为地痞出身的刘邦找登基的合法性,也是其师出有名的广告。在我的童年的夜里,父亲在乡间也曾给我讲过刘邦斩蛇的故事。那是一个有浓厚佛家色彩的因果报应的故事,这故事与《史记》有着明显的分野和区别,是乡间朴素的天道好还的模式:

任沛县泗水亭长的好赊酒不还酒钱的刘邦,奉上级的命令押送劳役去骊山为秦始皇修陵,半道上很多的劳役跑掉。按这样的跑法,即使到了骊山,劳役也都逃光了,刘邦也得杀头。当走到芒砀山泽晚上休息吃饭时,刘邦放掉所有的劳役说:“你们各自逃生去吧!我从此也逃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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