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最后一次见面

我最后一次见到杨云峰是我48岁被退休那天。

那天,他又去了卢沟桥,有人警告我不要和他说话,不要给领导找麻烦。我记忆犹新。当时,他正在吃一碗面条,掉在桌上的面条被他抓起来送到嘴里。他上下穿得还算整齐。可惜,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吃完,他就被请上一辆小车。我目送他离去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穿的是一双新鞋!

听说他在路上发觉旧戏重演,所以,挣扎,拳打脚踢。

他认定他属于卢沟桥,他认为他的归宿是位于卢沟桥畔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

他在67年前在那里杀过日本人。确切地说,是杀过侵华日军鬼子兵!

在血腥的侵华战争中,有多少中华儿女义无反顾地为国捐躯了?数也数不清呀!

他!97岁的杨老头儿不是幸存者吗?

我想起这件事就感到辛酸。

我还想起两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

1973年,我在铁道兵六师汽车营四连炊事班当兵。当时,部队在陕西省镇巴县渔渡坝村。我的任务是每天站在直径1.5米的大铁锅前,用大铁锹给全连186名官兵炒菜。那时,窗外总有一瘦小老头儿眼巴巴地看着我,要饭。

我把下巴抬起来对窗外的老头儿喊:“嘿!老头儿!你怎么总来呢?——滚蛋!”

老头子说:“小同志,我这里有复员军人的证件哩!”他颤颤巍巍地打开破包,取出一张旧纸递给我,我看了吃惊得差一点从锅台上摔个跟头。那张复员军人证件上不但有他的一张小照片,有第二野战军的大红章,还有刘伯承和邓小平的亲笔签字。我急忙打开老头要饭的口袋,用铁锹铲上米饭装满。不巧,这事情让营教导员老远地看见了。在军人大会上,我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军人大会一完,我就跑到山坡上去大哭。教导员找到我,厉声喝道:“立正!你给我站好!十八了!你是军人!哭什么哭!——想翻案不成?”

1973年,那还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以,有“翻案”的单词流行。这个单词,原来是给刘少奇同志专用的。不知教导员怎么又按在我的头上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是咱们的老兵!有刘伯承、邓小平的签字哩。”

教导员大惊,他和气地说:“我没调查,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以后,凡是这个老同志来了,就给我用铁锹,把他的家伙式儿统统都给我装满!”

徐教导员,天南海北的,你在哪里呢?我今天也要给你敬礼呀!

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和杨云峰有关,也和“要饭”有关。

2001年,杨云峰要饭到卢沟桥抗战馆,领导说:“谁认识他干女儿家?没人认识的话,就再把他送走啦!”我为了讨好领导,也担心把他送到警察那里去,就自告奋勇地大声说:“我知道!”

杨云峰干女儿家住丰台区东高地万源南里。一路上,杨云峰对我说:“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去投奔她,让她不高兴哩!光给我脸色看!你还是让我去要饭吧!天南海北,自由自在,走到哪里,就倒在哪里完了。”

“你说‘倒’的意思,是睡还是死?”我问他。

在车上,我看了看他缝了又缝的破书包。根据他回忆,他的破书包是1952年买的,缝了又缝,补了又补。那里面几乎装下了他全部的家当和让人辛酸的食物——很硬的馒头,不知从哪里要来的,有个水杯,有两件破衣服。

我也是复员军人,我如果要饭的话,也需要带上这几样东西。

可是,我身边的杨老头儿是卢沟桥事变、是抗日战争的亲历者呀!我感到自己在犯罪。

杨云峰的干女儿家在五楼,老头儿登上去居然不是特别费劲,这和锻炼有关。

在杨云峰干女儿家,杨云峰和我,果然见到了令人尴尬的目光。

我是自尊心不强的人,甚至连我这样的人看见这种目光后,都想出门去要饭了。

杨云峰老人,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感到对不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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