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2)

到后来,父亲离开人世后,我念念想到他人生中的许多事,也总是念念想起那棵属于父亲的树。再后来,父亲入土为安了,他的坟头因为幡枝生成,又长起了一棵树。不是箭杨树,而是一棵并不成材的弯柳树。柳树由芽到枝,由胳膊的粗细,到了碗状粗。山坡地,不似平壤的土肥与水足,那棵柳树竟也能在岁月中坚韧地长,卓绝地与风雨相处和厮守。天旱了,它把柳叶卷起来;天涝了,它把满树的枝叶蓬成伞。在酷夏,烈日如火时,那树罩着父亲的坟,也凉爽着我们一家人的心。

至今乡村的人多还有迷信,以为幡枝发芽长成材,皆是很好很好的一桩事。那是因为人生在世有许多厚德,上天和大地才让你的荒野坟前长起一棵树,寂时伴你说话和私语,闹时你可躲在树下寻出一片儿寂。以此说,那坟前的柳树也正是父亲生前做人的延续和回报。也正是上天和大地对人生因果的理解写照和诠释。我为父亲坟头有那棵树感到安慰和自足。每年上坟时,哥哥、姐姐也都会把那弯树修整一下枝,让它虽然弯,但却一样可以在山野荒寂中,把枝叶升旗一样扬起来。虽然寂,却更能寂出乡村的因果道理来。就这么,过了二十几年后,那树竟然原来弓弯的腰身也被天空和生长拉得直起来,竟然也有一丈多的高,和二十多年前我家田头的杨树一样粗,完全可以成材使用对人支持了。

我家祖坟上有许多树,而属于父亲的那一棵,却是最大最粗的。这大约一是因为父亲下世早,那树生长的年头多;二是因为乡村伦理中的人行与德品,原是可以在因果中对坟地和树木给以给养的。我相信了这一点。我敬仰那属于父亲的树。可是今年正月十五间,我八十岁的三叔下世时,我们一片雪白地把他送往坟地时,忽然看见父亲坟前的树没了。被人砍去了。树桩呈着岁月的灰黑色,显出无尽的沉默和蔑视。再看别的坟头的树,大的和小的,也都一律不在了,被人伐光了。再看远处、更远处别家坟地的树,原来都是一片林似的密和绿,现在也都荡荡无存、光光秃秃了。

想到今天乡村世界的繁华和闹乱;想到今天各村村头都有昼夜不息的电锯轰鸣声,与公路边上的几家木材加工厂和木器制造厂的经营和发达;想到那每天都往城市输运的大车小车的三合板、五合板和胶合板;想到路边一年四季都赫然竖着的大量收购各样木材的文明华丽的广告牌;想到我几年前回家就看到村头路边早已没了树木的荡荡洁净和富有,也就豁然明白了父亲和他人坟头被人砍树的原委和因果,也就只有了沉默和沉默,无言和无言。

只是默默念念地想,时代与人心从田头伐起,最终就砍到了坟头上。

只是想,父亲终于在生前死后都没了他的树,和人心中最终没了旗一样。

只是想,父亲坟前的老桩在春醒之后一定会有新芽的,但不知那芽几时才可长成树;成了树又有几年可以安稳无碍地竖在坟头和田野上。

2009年6月1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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