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1)

记得的,有段年月的一九七八年,是这个时代中印记最深的,如同冬后的春来乍到时,万物恍恍惚惚苏醒了,人世的天空也蓝得唐突和猛烈,让人以为天蓝是染杂了一些假——忽然的,农民分地了。政府又都把地分还给了农民们,宛同把固若金汤的城墙砸碎替农民作制成了吃饭的碗,让人不敢相信着。让人以为这是政策翻烧饼、做游戏中新一次的躲猫猫和捉迷藏。农民们也就一边站在田头灿烂地笑;另一边,有人就把分到自家田地中的树木都给砍掉了。

田是我的了,物随地走,那树自然也该是我家的财产和私有。于是间,就都砍,大的和小的,泡桐或杨树。先把树伐掉,抬到家里去,有一天政策变了脸,又把田地收回到政府的册账和手里,至少家里还留有一棵、几棵树。这样儿,人心学习,相互比攀,几天间,田野里、山坡上的那些稍大的可檩可梁的树木就都不在了。

我家的地是分在村外路边的一块平壤间,和别家田头都有树一样,也有一棵越过碗粗的箭杨树,笔直着,在春天,杨叶的掌声哗脆脆的响。当别家田头的树都只有溜地的白茬树桩时,那棵杨树还孤零零地立着,像一个单位广场上的旗杆样。为砍不砍那棵树,一家人是有过争论的。父亲也是有过思忖的。他曾经用手和目光几次去拃量树的粗细和身高,知道把树伐下来,盖房做檩是绝好的材料和支持,就是把它卖了去,也可以卖上几十近百元。

几十近百元,是那年代里很壮的一笔钱。

可最终,父亲没有砍那树。

邻居说:“不砍呀?”

父亲在田头笑着回人家:“让它再长长”。

路人说:“不砍呀?”

父亲说:“它还没真正长成呢。”

就没砍。就让那原是路边田头长长一排中的一棵箭杨树,孤傲挺拔地竖在路边上、田野间,仿佛是竖着的乡村人心的一杆旗。小盆一样粗,两丈多高,有许多“杨眼”妩媚明快地闪在树身上,望着这世界,读着世界的变幻和人心。然在三年后,乡村的土地政策果不其然变化了。各家与各家的土地需要调整和更换,还有一部分政府要重新收回去,分给那些新出生的孩子们。于是间,我家的地就冷猛是了别家田地了,那棵已经远比盆粗的杨树也成了人家的树。

成了人家的地,也成了人家的树。可在成了人家后的第三天,父亲、母亲和二姐们从那田头上过,忽然发现那远比盆粗的树已经不在了,路边只还有紧随地面白着的树桩。树桩的白,如在云黑的天空下白着的一片雪。一家人立在那树桩边,仿佛忽然立在了悬崖旁,面面相觑着,不知二姐和母亲说了啥,懊悔、抱怨了父亲一些什么话。父亲没接话,只看了一会那树桩,就领着母亲、二姐朝远处我家新分的田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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