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制的幽冥赌坊(7)

西满饿得已近崩溃,直觉胃部在不停燃烧,抽取手足的养分,所以十指与大腿都开始麻木,身上每个细胞都张开血盆大口,无望地吞咽着空气。他只好爬起身,推推对床睡着的犹达,想问他要两块冰糖解馋,对方却无力地摇摇头。西满负气地坐回床上,恨不能把被子里的棉花胎挖出来吃掉。事实上,他一直知道冰糖的去向,如果不在犹达那里,就一定在那个地方,所以他决定去那儿找一些来。

穿上鞋,走出房门的时候,西满心里只有对食物的渴望,所以他被风刮得通红的脸孔上,除了干结的鼻涕渣,就只有一对宛若饿狼发出绿光的眼睛。因怕庄士顿神父察觉,他没有点蜡烛,仗着自己在教堂十年的光阴,以为对一切都熟悉,所以靠的是直觉与摸索来认路。深夜的小径每踏一步,干结的雪子就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足音。虽然没有下雪,风却大得恐怖,尽管他用长袍上的连帽紧紧包住面颊,可还是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

“冰糖,马上就能吃到冰糖了!只要走到那个地方,冰糖……”

他喃喃自语,用这个鼓励自己前进。但是,很快他便双脚悬空,仿佛踏风而行,身体离地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缩紧,想起出门前犹达支起虚弱的上身劝他:“别去,再熬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可是他等不及,相比早餐桌上几年如一日的那块咬起来颇为费牙的粗窝头,他更向往入喉的是甜东西!这执念直到死神的镰刀在头顶划过一道电光时,他才彻底打消!濒死之际,西满希望能看到他生前最畏惧的渡鸦睁着一双深渊般的浑圆黑眸,抓起他的灵魂撕碎,这样他就不会再饿了,永远不会了……

这一天清晨对负责敲钟的安德肋来讲就是噩梦。他打着哈欠登上钟楼,手一拉钟绳便觉得分量不对,这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看铜钟底下那一摊深色液体,钟绳拉了好多下,响声都闷闷的,往里探去,竟挂着一颗人头。

西满的脸看起来从未如此空洞过,他没有躯干和眼球,嘴巴扩成正方,两根草绳自唇边勒起,穿过两个鼻腔,绕进眼眶打了一个结,于是面孔如扎起的一个木偶,阴森、僵硬、端正。

安德肋只得用惊叫代替钟鸣,圣玛丽教堂的晨幕便在这样血淋淋的恐慌中拉开。少年们陆陆续续跑出来,犹达面朝钟楼,跪倒在雪地里,面孔呈猪肝色。若望晶莹的头颅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色,嘴里还在不停念叨:“我是天宝啊,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是天宝啊,天宝……”

与安德肋同为十三岁的阿耳斐把拳头狠狠摁进自己的嘴里,据说他是唯一一位被亲生母亲抱进教堂的孩子,所以教名之外还有唤作田玉生的本名,以及明确的生辰八字。其他的孩子系庄士顿按在吊桥中央捡到的那一天算作其生辰,年纪也是从那个时候算起的。很多人认为阿耳斐是那个俄国妓女乔苏的私生儿,因为她每次来做礼拜都会摸一摸阿耳斐的头顶,塞给他一块芝麻糖或半条嚼过的巧克力,这引发其他孩子强烈的嫉妒。他们丝毫没有考虑到阿耳斐是他们中间最漂亮的孩子,明眸皓齿,气质乖巧,有与生俱来的楚楚可怜相,所以庄士顿也小心翼翼地与之保持距离,生怕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传闻。但每每有贵妇来做礼拜,或施洗、葬礼,他都安排阿耳斐走在第一个,他就是有这种魔力,能让所有人深深着迷。杜春晓头一次看到阿耳斐时,便悄悄与夏冰戏言:“这孩子若生在青云镇,多半大了会桃花缠身,因受女人恩宠,将他宠笨了,老来必定凄凉;若是生在大上海或京城,多半打小便要吃苦,因受的是男人的宠,将他宠精了,老来倒未必享不到福。事情怪便怪在,他居然活在这样的地方,人生要少许多的乐趣呀。”

自然的,她当时又推说那是塔罗牌解出来的。

颤巍巍走在阿耳斐后头的是十三岁的禄茂与十四岁的玛窦,他们是兄弟,丢在圣玛丽教堂门口时,一个还在襁褓中,另一个已经会爬了,所以哥哥当时险些从吊桥上落下。两个人都生了一张秀气而平庸的脸,举手投足都透露出因贫困练就的小家子气。由于缺少疼爱,导致他们生性懦弱,却又残忍,私底下都以欺负阿耳斐为乐,抢走他的生日加餐,或者把他摁在厕所的坑位上,好像粪便能把对方的容貌变丑似的。多默与玛弟亚曾经挺身而出,保护过阿耳斐,但情况并未得到改善,久而久之,他们意识到人必须自保,旁人无法从本质上改变谁的命运,于是便放弃了,由善意转化为冷漠。出于种种原因,多默甚至后来还有些怨恨阿耳斐的软弱,觉得他妄图凭一张俏脸处处吃香有些过分,于是反而和那两兄弟走得更近一些。今天禄茂和玛窦之所以要走在阿耳斐后边,是因为他们想出来看动静的时候顺便在他脖子里塞一把雪,可从钟内掉出的头颅彻底把他们吓傻,导致阿耳斐逃过一劫。

最后出现的是盆骨变形的雅格伯,十五岁,左腿折成往外侧去的一个斜钩,细如芦棒,相形之下,穿着厚棉靴的右腿显得粗壮有力,因拄着的拐杖不如真实的肢体那般牢靠,所以整个身子都严重右倾,使他看起来像一棵长歪的树。雅格伯则是唯一一位手中抱着《圣经》出现的门徒,他额头与下巴俱是尖窄的,眼睛却充满慈悲,似是装了许多的知识在里头,像是这里最有发言权的孩子。杜春晓却在背地里这样跟夏冰讨论雅格伯:“这孩子乍一看倒像是懂事的,只可惜你瞧他啃馒头的样子,也没什么体面,所以骨子里就是个俗货。有些人,读一世的书,也还是下等人的命,气韵与风度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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