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沉默的时候,我们也能够听到他忧郁的声音。不能不承认,对底层人的悲悯之情,以及自我的焦虑,给他的文字带来了一种沉静、痛楚的韵味。你能够在许多地方读出他孤独的心境的流露,以及淡淡的悲伤。这是天性里的声音呢,还是后天修炼使然?我们常常被其叙述感染了。在《故乡》、《狂人日记》、《孤独者》那里,绝望和反抗的东西俱在,读者会因之而心神俱动。《孤独者》写魏连殳死后“我”的感受: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孤独者》以忧郁始,也由忧郁终,一点明火的烛照都没有。同样忧郁的是《伤逝》,几乎没有暖色,一切都是灰暗的。那种忧郁里有对生命的叹惋,极其微末的期冀。能够在此感受到强烈的痛感,还有挥之不去的烦恼。都非关乎己身的独语,有的是抚摸同类的忧戚。这时候在其叙述里能够谛听到耶稣般的柔情。天太寒冷了,在那悸动里传来的叹息,仿佛一缕光线穿透了我们的心。
许多自语般的文字里,都有他难以排遣的焦虑。用他自己的话说,内心太黑暗了。古人的忧伤的词语也传染了他,杜甫、陆游的文字都在此间能够看到一二。在所译的迦尔洵、安德列夫、阿尔志跋绥夫的文章,都有挥之不去的哀愁。后来在自己的写作里,也不自觉地染有这类感伤的调子,在他眼里,这也是内心不能去掉的存在。
但他不都是沉浸在忧郁里,内心是厌恶这种忧郁的。当意识到这种忧郁有病态的因素的时候,便以自嘲的语气消解之。常常从忧郁中走出,以对抗的姿态面对旧我。这时候就出离幽怨了,有了动感的辐射。这让人想起普希金的诗句,在惆怅的旋律里,奔腾的爱意和飞渡苦楚的激情,就把那些暗影驱走了。
他在介绍尼采、托洛茨基的文章时,感动于那种在绝望后的决然。不满于自己的狭窄化的时候,精神的角斗就出现了。不断和自己内心的暗影抗争,摆脱鬼气和委靡之气,就有了异样的回旋的张力。许多研究者都看到了此点,一些专著对此都有深入的思考。的确,忧郁背后的那个存在对他十分重要,那是与其他感伤的作家不同的存在。《过客》借着主人翁的口说道:
一方面是纠结不已的惆怅,一方面又是从其间出走的冲动。沉浸在死灭的寂寞不久就被搏击的快慰代替了。那是一种新生的可能么?抑或别的什么?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带有召唤的力量。忧郁产生于无奈和孤苦的环境,人都难以摆脱它的袭来。作者对此毫不保留,就那么真情地裸露着自己苦楚的心。可是一面又时时从这种绝望的地方位移,走向远离它的地方。
晚年介绍珂勒惠支版画的时候,那些含着泪的画面,不能不说也都是一种呼应。他解释这些作品时,内心对画家是认可的。但珂勒惠支对他最重要的是,忧郁背后的冲动,于毁灭间不失灵动之气。因为唯有大爱者,方可以见不幸而垂泪,临深渊而凛然。想起他内心的黑白分明的个性,人们怎么能不感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