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四孝图》里,他谈到了对士大夫的文言文的反感: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碍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对文言文厌恶到这种程度,是刻骨的经验在起作用的。他说菲薄古书的,唯有读过古书者最有力,这是对的。那些旧的文选有许多乃信口雌黄,或者自欺与欺人。在他看来,那些古老的遗存,与今人的个性殊远,根底是,它们还是奴性的语言。
今天的青年不易理解鲁迅的这种想法。普遍的看法是,孔子的话,朱熹的话,康有为的话,不是很有人情味儿和哲理么?可是现在谁能知道,那些被人借用过的语言,扼杀过多少青年的生命;那些溅血的遗存,以及低眉的战栗之语,早被儒雅的士大夫的历史叙述遮掩过了。
他对奴性语言的警惕,是从对旧道德的颠覆开始的。而铲除那些旧道德的办法,则必须具有一种牺牲自我的精神。他有一句话,曾感染过许多学者,那是讲到长者对青年的态度的时候,有如下的独白:
这样的独白,倒让我想起释迦牟尼、耶稣的精神,他们身上普度众生的悲壮感,在其身上也有作用吧。而这种牺牲了自己,去救别人的举动,中国历史上的哲人不多见,或者说是极为鲜见的。
鲁迅和孔子的关系说起来意味深长,他们在根本点上,是那么的不同。鲁迅在许多层面的选择,恰是从告别孔老夫子开始的。
鲁迅那代人反对孔子的某些思想,是基于生命进化的考虑的。孔子学说到了后来最大的问题,乃与生命的自然发展相对,保护腐朽的,遏制幼小的生命。儒家的伦常本来是促进生命的和谐的,可是在后来的演进中却被“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置换了。那结果是以长者为本位,铲除了幼者的土壤。这个在宋明理学中,显得很突出。以致在晚清和民国,还有它的余荫在。鲁迅的这个思路,和泰戈尔很像,即把学理和礼教制度区分开来。泰戈尔讲到宗教与宗教制度时,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在中国,儒学与儒教间的复杂关系也是如此。道德的建立,在中国后来完全扭曲了。让鲁迅痛心的是,这些存在完全忽视了个体生命无限发展的可能。在中国,男尊女卑,老人政治与男权主导一切,在鲁迅看来是大有问题的。而我们的文化,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秩序里,似乎与人性的本然有倒置的关系。五四后,鲁迅在多篇文章里讲到儒教的错误,文章写起来显得很沉重。
他自己的婚姻,就是旧道德的结果。爱情是什么,很长时间,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了无爱的婚姻的痛苦。因为有彻骨的痛在,对道理里的演化出的非人性的存在,便有深切的认识。所以,他加入《新青年》队伍,也有认可新的道德观的冲动,自觉地把思想集中到炮轰孔家店的行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