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蹲着的家、暂时倚靠的人,未必拴得住这一匹匹乱世仓皇的野马,为何他们都心甘情愿姓起张来了?
说起那件事,就不是一个惨字能讲得了的!
张太爷卖光金子救活了几个老乡;总把子奔走磕头,安顿好二爷到小七。夺命催魂的流行性痢疾,却在这节骨眼找上了这对爷儿俩。
物资及医药都极端缺乏的乱世,总把子将自己分配到的药,偷偷存下来给老爹爹吃。一个月后,太爷可以下床撑起拐杖走动了;他却拉肚子拉成皮包骨,两个眼窝像黑窟窿,直陷到后脑勺去。
最后的那一天,总把子早已说不出话来。鸡爪似的手指,紧紧抓掐二爷的手,瞪着黑噜噜的大眼,用最后的力气,硬是撑抬起脖子,一下又一下,磕顿在枕头上。
二爷、三哥、四弟、老五、尾六、小七……全跪了下去。
二爷泪流满面,哽着嗓子大喊:“天在上、地在下,过往神灵一起听着:从今起,咱们兄弟都改姓张,太爷就是生咱养咱的亲父。回得去,拼死拼活也背回青岛去;回不去,侍奉到千秋万岁,披麻带孝、三跪九叩,送往西天去。”
就这样,老乡们就全变成老张了。户口簿改不了的,他们一念之间,就改得清清楚楚、坚坚定定。
太爷是何等的人物?老天让他赶在清末的烽火中投胎,既逃得了洋人、军阀的硝烟炮火,就闪得过日本鬼子的枪林弹雨,也挨得住离乡背井、家破人亡的惶恐与伤悲。
所以,丧子之恸,只让他老人家不言不语、不吃不睡好几天,却连一滴泪都没在人跟前掉落。
一大票老张跪趴在地,由二爷带着头恳求。小七捧着粥,一匙一匙送到太爷嘴边。老人家接吃了几口,忽地端过碗来,咕噜咕噜,直着喉咙灌下,再举起青花磁碗,往地上用力一掼,匡琅一声,摔得个粉身碎骨。他怒瞪血红的双眼,鬓发、胡须像铁线般刺匝匝竖撑起来,撕裂大嗓,天摇地动吼着:
“听着,给俺听着!不哭了,任谁都不许再哭了!”
几天后,太爷又拄起拐棍,巡视起梅仔坑的大巷小弄,笑眯眯操着生涩的台湾话,一边跟何大叔聊天,一边逗弄起李大姆抱在手上的小孙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