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哀歌的屋檐(5)

这长辈恼羞成怒,反责怪我母:“你讲这些嗥哮话,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

我母八岁丧父,三十五岁做了寡妇,好生好死这种被祝福、被怜惜、被保护的人生离她很远很远,她只求尽一个母亲、一个媳妇的责任,不让没了阿爸的孩子又没了阿母、没了儿子的婆婆又没了媳妇,她没去死不代表她不想死,是不忍把一老五小留在世上不管,她眼睛看得到,已经是这款日子,若她眼睛一闭,那下场怎能想象?既然,这好生好死的大道理是经由一个歪曲事实的长辈之口来教导她,她也就不客气地回答:“好,借你的话还你,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你在眠床上倒十年给我看!”

那黑暗岁月除了少数房亲关照,全靠三个自身难保的姑姑出钱出力帮着苦撑。童养媳二姑自己有一大担要挑,替公公送了终,需侍奉那打她打得半死的癌婆——老来才知这养女待她真好,也就不去麻烦其他媳妇了。二姑是铁牛,以她那天生的善良与神人般的劳役技术,回身协助了她的生母及五个侄。我十五岁北上求学求生,全靠大姑与屘姑担待。人,想活下去,天,怎能挡得住?

于今回顾,那些无情的歧视乃是源自人性里对死亡的恐惧,遂以残忍的语言与手段释放其惊恐:孤儿,仿佛罹患瘟疫,在学校、村落、同侪之间受到孤立与排挤。我小弟生平第一场像男子汉一样的打架行为发生在小学一年级,有个大男生在背后嘲笑他:“没老爸!”他为了证明没老爸的小孩也能捍卫尊严也就不自量力地扑过去了,同时,却也坐实师长眼中无老爸管教的孩子较顽劣的印象。

这款身世歧视直到交往年龄仍然令对方家长走避不及,劝曰:“这种家庭出身,我们家又不是孤儿院、养老院!”幸亏已受过殴打的震撼教育,否则乍闻此语岂不是该自卑得去烧炭!而寡妇加上双寡老妇,在一般人眼中,必是邪灵附躯、恶魔缠身以及前世作恶多端今生遭到报应,所以活该是畸零人、弱势者、贱民,人人得以朝他们吐口水、发粗语、揍拳头。而在施行这些语言、行为时,他们仿佛为自己进行了一场驱魔除魅仪式,获得净身,远离一切邪魔,消灭了死亡。他们从中获得替天行道一般难以言喻的快感,不觉有错。

对死亡恐惧,对遭受死亡打击的人家生出嫌恶之感,扭曲了人性,他们认为丧家是邪魔,却以行为证明自己才是邪魔的代言人。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