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哀歌的屋檐(4)

比悲哀更能刺痛麻痹的心的是屈辱。隔邻房亲,视我们如仇。这三十岁的壮汉,在我父猝逝不满三个月,出手揪我母的头发撞墙壁,自此埋下施暴的火线。他的理由是,我母好大胆,私自修砍他家后院的竹枝竹叶,若强台来袭将毁损其屋厝。我母说明,竹丛高大,尾部若不酌以修剪,台风一来将扫过水田,秧苗遭殃,而且竹荫范围过大,半块田照不到太阳亦不利育稻,已多次请你们砍修不理,故自行砍修。他不听解释,莽起来便对寡嫂动手,全不顾他与我父源出同一个祖父。

换我母哭我父,捶桌曰:“你一身做你去,放一担这么大担给我挑,放我一个女人任人欺侮!”

当夜,婆媳二人,又同哭一场。

我回想,是否我嬷我父我母为人失败,才遭到如此对待?但我百思不解,他们三人都是宽厚善良的人,在村中皆有赞誉,何以如此?阿嬷虽爱骂我们,对待他人无一句粗话。何况,我记得有一年淹大水,他们家中无人,我父将两老背来我家,一起躲在屋梁上。其妻生双胞女婴,一婴染病,家中无人在,其母一脚微跛不利步行,我嬷抱那婴步行、换车至镇上求医,如是数回。我记忆深刻,最后一次,他们央阿嬷抱那重病的女婴再去求医,阿嬷才出门不久,折回,直接进她家。我在门口听到阿嬷说:“唉,走到半路,没了。”这小婴死在一个为她奔波的隔壁阿嬷怀里。他们怎都不记得?

我们是罪人吗?罪在何处?

次年,插秧前,由于新铺路面,颇有一些落石掉到田里,我母将田里大小石头一一掏出,有些置放在他家地界,我弟在远处锄补田埂,皆是寻常作息,连麻雀都不惊。

他的妻子看见我母劳作,认为掏石之举将崩坏他家路基,至杂货店打电话,要他火速赶回。他骑车而返,不由分说,出口以最辱级粗话骂:“干你老母”,我母怒而回嘴:“我老母的脚桶水你也免想要喝!”他以一个壮汉的身手,一把抓住我母的头发,将她拖至路上,我母既痛且踉跄无力反抗,他出拳捶打她的头胸背,他的妻子趁势围过来死拧我母的大腿,我母哀喊,四野回荡,在远处锄地的我弟看见了,噼啪噼啪两脚飞奔于水田上欲赶来救母。此时,有一路过的男人,出手将我母与壮汉分开,那路人甚壮,强力挟持我母,硬是将她带回厝内,我母哭喊要返回原处,因她看见她的儿子自远处奔来,恐会遭到毒手,我母挣脱那路人,不顾痛楚跑回原处,目睹那壮汉将她的十二岁瘦小儿子压坐在地上,重拳痛殴。

阿嬷闻讯跑来,见此情状,大斥:“你这好大胆,你敢出手打人!”壮汉忤逆长上,偏头如劈刀,嘲笑:“我把你看出出(看透了),你子死了!”

我嬷说:“我子死了,我以后要靠孙,你这样欺负人!”

他笑曰:“你的爱孙也快要没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时,阿嬷嘴唇颤抖,但语气坚定,字句清楚,指着他,说:“我要目周金金(睁大眼睛),看你躺三年四个月给我看!”

我母我弟遍体鳞伤,验伤后原要提告。但族亲大老出面调解,意思是发生这种事乃是误解所致,各人都有错,就各退一步以和为贵。阿嬷念在他家中老母身体不佳,叫我母一切要忍耐,算了,不要提告。婆媳两人都是寡妇,寡妇的路上常有人丢来羞辱的石头。那些受辱的日子,阿嬷身边只有我母,阿母身边也只有阿嬷。

但此事未了。殴打孤儿寡妇之事传开,壮汉之母为了替儿子卸责,四处散布流言,语意听来仿佛是关切、怜惜、无奈,说我母死了丈夫之后,行径大变,脾气如何暴躁,性情如何乖戾,一天到晚找人吵架。

我母闻言,深感包藏在听起来是关切其实是暗算的语句里的心何等可畏!是非曲直怎可任人诬蔑,话不明讲,不是好汉。遂亲自进她家门,恭称一句长辈,说:“我平日待你如何?你生病,我端饭给你,帮你洗衣十日,你欠油欠盐,我无第二句话倒给你,害我被我姨啊骂用这么凶重。你子打我母子,你无半句话也罢了,还到处对人说我死丈夫脾气坏!”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