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这样啊
她虽然喜欢园艺,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种那些一日花。
乡村老农养鸡,城市人养狗,大多是为了排遣生活的寂寞。我种了那些不起眼的花花草草,虽然同样也是为了热闹,主要却是着眼于屋檐下只剩我们两人,难免常有一种什么都不能再少的牵挂,只好期待那些常开的一日花每天来露脸,像一群可爱精灵又像不用说话的知音,清晨来,黄昏回去,第二天敲门时又换了新衣。
倘若要我说出最爱,应该就是白色的木槿花。
属于锦葵科的木槿花,可从矮灌木长成高高的小乔木,我试种的那几棵只能算是去年的新品,但无碍于它的绽放,花瓣拥有纸质般的优雅,虽不如朱槿那么灿丽,也没有茶花那种高贵的矜持,却一旦决定来到世上,仿佛就是坚持只活一天,娴静的气息幽幽摄人,不羞赧也不骄傲,来了就要走,没有爱也没有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们凡人。
一代茶圣千利休,从院子里剪下来的那朵花,正就是白色的木槿,他用宣纸包起来夹入怀中,仿佛预示了自己也是一日花吧,果然最后走上了连妻子也无法阻止的切腹之路。
千利休对于美丽事物的执着,后来的小津安二郎似乎有意把它释放了,他在《东京物语》里形塑了一个毫不执着的父亲,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情看来是那么软弱,实则却是另一种生命态度的强悍与包容。故事叙述一对老夫妻难得安排了东京之旅,不外就是专程探视多年不见的儿女,没想到儿女们一个个面露难色,表面是笑脸相迎,背后却暗嗔着不耐的怨言。幸好有个守寡八年的二媳妇住在附近,还惦记着天上的夫君或以前那段因缘吧,特别请了一天事假来款待他们,才有那么一次出门的机会去逛所谓的东京。
笠智众演活了那个卑微的父亲,没有太过用力的演技,反正剧情中没有华丽的台词,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短短的そつか、そうですか……
我虽然不懂日文,光听那无奈又惆怅的沙哑的语味,想也知道我们遇到的困境大约也是这样的感叹:是啊,是这样啊……那么哀伤地压抑着。
东京第二晚,女儿想出了便宜又省事的好办法,安排他们独自坐车去热海投宿兼泡汤。那家温泉旅馆彻夜笙歌,年轻客众喧哗,看来真不像可以安静睡觉的地方。两老一夜摇着扇子,怨言一句都没有,顶多说得淡淡地,“这里真热闹啊……不知道几点才会结束啊……”大约就是这样的对白。
虽然种了那些一日花,热闹有余,难免还是有些寂寞又悄悄浮上心头,最常想到的是以后自己的苍老,会不会也像那个父亲一样,满口说着是啊、是啊那样地自语着。我甚至认真算过他说过的话,光是そつか就说了十八次——他在出发前显然还有好心情,语气利落而简短,直到见识了那种不堪,那句话的尾音才慢慢拉长了。
其实还有一次。黄昏前他去朋友家想要借宿,先在客厅里寒暄,不敢表达来意,一根香烟含上嘴角还没点燃,大概是轮到他说话了,一时来不及拿掉香烟,只好呵呵呵地闷笑着。不然从那表情看来,从那笑得苍凉的声音听来,应该又是重复那句话的时候吧,结果当然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