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秘密,帕梅拉知道。帕梅拉知道她不属于时尚界,她不会用眼线笔,她没有耳洞,她不穿高跟鞋,她冬天会穿棉毛裤,她不节食,她的眉毛都没拔过一根。她想要有意义,可对于她来说,这里的一切,衣妆、珠宝、整形,是VanityFair,没有意义。
VanityFair,多讽刺啊!VanityFair是美国一本著名的时尚杂志的名字,正是丁圆圆他们这一类杂志的代表,被翻译作“名利场”或者“浮华世界”。Vanity这个词本身就是“虚空、无意义”的意思。无意义,已经不是贬义词了;有意义,那是许三多的追求,傻瓜的追求,小学生的追求。无意义才是高级的、优越的,从自发到自觉、从偶然到必然的。
帕梅拉递给她一杯水,让她平复情绪:“圆圆,我觉得你在被战后综合征困扰。你该回归了。你真的认为我们做的事情只是vanity吗?别忘了我们要改版的,我要你帮我。我们会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是为爱美的人做的,爱美真的没意义吗?外表没意义吗?”有意义,没意义,在认识丁圆圆之前,帕梅拉从不会用这样的词汇。
“你看我们这里墙上的画,你会觉得只有这一幅才是好的,其他的都是vanity吗?”帕梅拉指了指她房间里挂的一幅画。
他们公司跟文化沾边,到处都挂着装饰画,连楼道里都是。有抽象的,有卡通的,还有写真,隔壁的绅士杂志办公室还挂着一幅扭曲的女人屁股。帕梅拉屋里这幅画是有特别意义的,并且和丁圆圆有关。画上是一只手,笔法很稚拙,作者是一个残疾小朋友。那时候丁圆圆和帕梅拉刚刚认识,还属于不同的机构,丁圆圆是讨钱的,帕梅拉是出钱的,给贫困残疾人做义肢。因为经费紧张,原则上只给成年人做,可以用得久一些。小孩在长身体,很快就不合用了。有一个没有左上肢的小朋友,帕梅拉决定还是为她做。后来她画了一幅画托丁圆圆送给帕梅拉。丁圆圆发现帕梅拉把画装裱并且挂了起来,这让她心生敬意。那是一幅小小的画,跟奖状差不多大。如果一个偶然行善的阔太太,把它当奖状挂起来,可能是在沽名钓誉;可是对于帕梅拉,帮到那个小女孩这种事就和到街角买杯豆浆一样稀松平常,她还能如此认真对待受惠者的纪念品,可见品格之高洁。后来帕梅拉说只是喜欢这幅画,有毕加索的感觉,假称名家之作还骗过了朋友。
丁圆圆明白帕梅拉用画作比喻的意思。这是一幅有意义的画。有的画是有意境的,有的画是有意思的,有的画只是用刷子蘸了颜料随意涂抹一下。各种各样的画,在画框里装点着世界。
“算我偏执吧,我就宁可做这只手,我没办法成为装饰品。”丁圆圆说。
“那么我呢?我也爱美,我是装饰品吗?”
丁圆圆看着帕梅拉,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老板。她告诉过妈妈,老板对她很好,妈妈问她,老板长什么样。丁圆圆给帕梅拉的评价是美丽优雅,永远不会觉得她老。
帕梅拉穿了一件短袖的针织衫,黑色掺金线,戴着大颗珠子串成的项链。她身材有点胖,脸是圆的,头发染成了亮闪闪的栗色。她的唇膏很鲜艳,像玫瑰花瓣的颜色,她化了眼妆,眼睛是单眼皮。她没有眉毛!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或者文上去的。丁圆圆的偶像竟然没有眉毛,而她从没有发现。帕梅拉平时不戴眼镜,桌子上放着的那副眼镜应该是花镜。眼睛都花了,如果不是精心修饰过,她脸上一定会呈现出疲倦的老态。丁圆圆发现“美丽优雅”的印象就是由这些元素构成的:画的眉毛,涂过唇膏的嘴唇,染过吹过的头发,有质感的衣服和漂亮的项链。如果没有这些,她依然是这个帕梅拉吗?丁圆圆在想象中擦掉她的眉毛和唇膏,换上白头发和装饰着亮片的老年款开襟毛衣。如果她是那副样子,地方上接站的人还会即使没见过她,也能马上认出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