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情绪是个大课题,我可说不出答案。不过,以后你再发飙的时候,想想咱们现在坐在这儿,你回想吵架发脾气的过程,觉得自己很没意思,你记住这种没意思的感觉,就懒得发火了。像咱们这样一边吃烤鸭,一边分析问题的本质在哪里,不是比声嘶力竭地吵架强吗?”
她们坐在饭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丁圆圆座位后面就是整面墙的镜子,贾一澜不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剪掉留了几年的长发,自认为改头换面得很彻底,丁圆圆和她面对面坐着,不停地谈谈说说,根本没有提到她的新短发。
“你没发现我的变化吗?我刚跑去把头发剪短了。”贾一澜忍不住自己说了。
“哦哦,我是觉得有点变了呢,原来去断发明志了。你看,我就是这样,对人的外表超级不敏感,你能想到我要做这个工作有多难了吧?”
“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这样挺好的呀,别像我们,强迫症一样关注外表的细节,超脱出来才能看到本质。”
丁圆圆对于贾一澜直接说出喜欢她感到意外:“其实,我还以为你们比较反感我呢,尤其是丁大夫,你们俩又是一家的。”
“怎么会呢?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这么年轻经历就那么丰富,我十年如一日,像拉磨的驴子在这里打转。”
贾一澜对丁圆圆的喜欢,要超过她所表达出来的。在她看来,丁圆圆是个传奇。她做过各种工作,去过那么多地方,话起家常来就是个普通的女人,毫不造作,分析起问题来却有一种少见的透彻。她衣着随意,不留意人的外表,正体现了她的潇洒气质。还有她从前做的那些扶危济困的工作,正是贾一澜所渴望做的。地震这样的大事件,她就在第一线,对于贾一澜来说她像民族英雄一样。就连她这些天研究整形所表现出来的窘态,也让贾一澜觉得是虎落平阳的悲情。
别人吃完了饭要再聊一会儿,一般会到咖啡馆去坐坐,丁圆圆却拉贾一澜去站天桥。这么冷的天,丁圆圆还买了一大杯暴风雪冰激凌拿在手里,另给贾一澜买了一杯热奶茶。
贾一澜跟着她停下来,伏在铁栏杆上,看脚下的街上,车来车往。贾一澜觉得冷,丁圆圆把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又软又长的围巾。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做的事情多有意义,我就想做这样的工作。要不是有我儿子,我就去做无国界医生,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要一个整形医生。”她们在说丁圆圆在四川的工作。
“其实我吃不了苦的,我想吃冰激凌,想天天上网。一般人都觉得做慈善、做公益好,有意义。但是有很重要的一点,我们平时喜欢帮助那些值得帮的人,你看那些募捐都要强调受助者怎么样品学兼优啦,孝顺啦,乐观向上啦。实际上,那些值得帮助的人有困难,会得到超量的关注。公益事业要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可是有时候需要帮助的人,不一定是值得帮助的。你能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了,这和我们的处境完全一样。我也见多了这样的事,我非常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真让人灰心。”
这座过街天桥建了几年,贾一澜第一次站在这里看脚下这条街。她突然发现在这个位置,能俯瞰到她的整个世界。她二○○一年从医学院硕士毕业后,就来到这座她一直向往的医院,做她并不喜欢的整形医生,她在这里恋爱,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她每天从街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她每天最常做的事情,是给五到十岁的患有小耳畸形的孩子做外耳再造手术。她用十号圆刀切开沉睡孩子的胸脯,用骨膜剥离器剥开左七肋骨的软骨膜,取下一段肋软骨,然后缝合,然后坐下来,将那段软骨精心雕刻成再造耳朵的支架。
向前看,街的右边,是她和丈夫工作的地方;左边,有她的家,她的母亲、丈夫和孩子。她的所有幸福、烦恼、收获、挫折、牵挂、厌倦,都在这条街的两边。她向往丁圆圆做过的那些工作,可是,现在的丁圆圆也和她一样,不情愿地陷落在了这座医院,这一条整形街上。
她们一起伏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看车流。贾一澜比丁圆圆大三岁,医院里新来的研究生都叫她阿姨了。可是现在,她感觉她们两个似乎成了小女孩,好像丁圆圆是大一的,自己是大四的,或者丁圆圆上初一,自己上高一。
贾一澜转头看身边这位高个姑娘,手里捧着一大杯倒杯不洒的暴风雪,冬天的夜里,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上沾了冰激凌,嘴角边也沾着冰激凌。
她们在过街天桥上站到天黑,从此成了好朋友。以后的日子里,两个人因为立场不同,经常争执、掐架,但仍然无损在过街天桥上结下的默契和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