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窗帘》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9)

我坐在炉火旁静静地聆听了一刻,然后回到东屋点起一支红蜡烛,打算趁着这新年的暖意,写封信给远方的朋友。才写了个开头,只觉身下的椅子被谁给摇得乱晃,接着烛火爆裂般地膨胀成一个大火球,突然间就熄灭了。正当我深陷黑暗之中极度恐慌的时候,桌上的物品一阵脆响,我能分辨出哪是钢笔水瓶发出的声音,哪是化妆品瓶发出的声音,哪又是茶碗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不禁使我愤怒了,我使劲用拳头砸了一下书桌,呵斥道:“你有完没完了?!”骂完,我摸到火柴,又点起了蜡烛,让烛光澎湃着四溢。这一声呵斥果然奏效,响声鸣金收兵了,而我已没了写信的情怀。

这之后的日子,深夜灶房的响声虽然不似过去那么凌厉了,但仍然没有间断过。我只好收拾行李,带着未完成的书稿,在正月十五灯节过后离开漠那小镇。记得在离开木屋的那一瞬间,我禁不住泪如泉涌。前来送行的王表对我说:“你要是喜欢这里,春天再来。”照光则嘱咐我,如果我还来,让我在城里帮他买一盒彩笔,要二十四色的,他要照着年画学画。

回城之后,我常常在烟气沉沉的阳台上眺望城市。到处是高楼大厦和林立的烟囱,如果不是有叫卖声传来,我会怀疑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我的长篇写作已经搁浅,漠那小镇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拿起笔来思绪万端,难以进入创作状态。这样,春天不知不觉地来了,阳光把墙壁照得一派雪亮的时候,我随一个文化访问团来到了挪威。

我站在格里格故居的露台上眺望着大海时落泪了。那一片细雨黄昏中的格里格海啊,它到处是翻卷的音符,如同我在漠那小镇看到雪花飞舞的情景一样。那每一片雪花也都是一个音符,它们洒向屋檐、树木、大地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为自己在木屋里驱鬼的行为感到无比羞愧。我想那是一种真正的天籁之音,是一个人灵魂的歌唱,是一个往生者抒发的对人间的绵绵情怀。我为什么要拒绝它?在喧哗浮躁的人间,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只应感到幸运才是啊。在格里格的故居,我听着四周发出的奇妙声音,更加怀恋曾笼罩过我的深夜的叮当响声。我相信,一个热爱音乐的人,他的灵魂是会发音的。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去格里格海的人数了。也许是八九人,也许是五六人,就像我记不清我故乡的冬天会下多少场雪一样。

如今我置身于漠那小镇的夏天,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当灶房的响声次第呈现之时,我会敞开窗户,让遥远的星星和飘拂的风也同我来一起欣赏这声音。每逢此时,我会忆起北欧的那片格里格海,忆起飘向大海的音乐,忆起那白色的露台和那架漆黑的钢琴。当格里格在黄昏时推开屋门喝茶的时候,我木屋中的老人会在弹奏了夜曲之后裹着满身晨露离去。我很想给同游格里格海的人发上几封信,约他们来我漠那小镇的木屋坐坐,可我却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但我怀念他们,因为他们就像我故乡窗外的那些树一样,虽然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着,却总是带给我亲切的怀想。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