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感觉意象中的人(1)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1839年,法国青年波德莱尔通过中学毕业会考,面临职业的选择。在中学时代,他就表现出“对生活和玩乐的强烈兴趣”,并对资本社会的体制怀有深刻的叛逆心理。实际上,“任何制度他都不能容忍”。生母与继父请求他进入外交界谋职,他却要当一个诗人。他大量地阅读罗马帝国末期的作家作品,着迷于其中浪漫而又百无聊赖的情调,出入于酒吧和咖啡馆,追欢买笑,纵情声色,浪迹于一群狂放不羁的文学青年之间。做一个有用的人,对他而言是一件丑恶的事情,而浪荡意味着“追求崇高”。为了从市场的功利效用原则中解脱出来,过一种纯粹诗意的艺术生活,他穿着黑外套,系着牛血领带,提着生父给他留下的十万法郎的遗产,像一只“逃出樊笼的天鹅”走出家门,住进豪华的皮莫丹旅馆,和一个在剧团里跑龙套的混血女子混在一起,并且开始吸食大麻,以性香来抗绝铜臭,沉迷于感官之怡的水流并从中汲取诗的灵感。因为,他认为人生“应该永远陶醉。全部根结在此:这是唯一的问题。为了感觉不到那压垮您的肩膀和使您向地面垂倾的时间重负,您应该无休止地陶醉”。但是,“靠什么来陶醉呢?靠葡萄酒,靠诗或靠美德,随您的便好了。但不管怎么样,您要陶醉。”一切奔跑着的、一切呻吟着的、一切滚动着的、一切歌唱着的、一切谈说着的都在告诉您:“现在到了陶醉的时间了!为了不成为受时间虐待的奴隶,您就陶醉吧;不停地陶醉吧!”(《波德莱尔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93页)他需要一种醉的感觉,醉的生活,但他需要的不是尼采那种强力意志的自我陶醉,而是寄托于某种对象之上的感觉沉迷,在情欲对官能的投入中寻找幸福。这样,他就开始了与但丁不同的地狱之行——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并逼真而生动地记录了途中美妙的景色。波德莱尔无疑是他那个时代最坦诚的诗人,他对自己不符合当时道德的情感生活和自己内心的苦痛和龌龊不加遮拦,给我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心灵档案。

“残酷固执的人,靠紧我呀,心爱的老虎,冷漠的怪兽;我要把颤抖的手指久久伸进你浓密厚重的长发;掀开你充满香气的衣裙,把我疼痛的头深深埋藏,像闻一朵枯萎的花一样,闻一闻往日爱情的温馨。我真想睡呀!长睡而不醒!睡得如同死去一般地香甜,我将把无悔的亲吻涂遍你那铜一般光滑的娇躯。要吞没已经平静的抽噎,最好是你深不可测的床;你嘴上住着强大的遗忘,忘川呀在你的吻中流过。我的命运从此变成欢情,我将服从,仿佛命该不凡;顺从的牺牲,无辜的囚犯,狂热又加重了他的苦刑,为了消除怨恨,我将吮吸忘忧草和毒人芹的汁液,在尖尖乳房迷人的顶端;它从不曾有过真心实意。”(《忘川》,郭宏安译)在波德莱尔之前,曾经有过无数诗人吟咏过爱情,但没有人如此毫无羞涩、大张旗鼓地描写过两性交欢的现场。他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感觉原料,将性烹饪成一场丰盛的晚宴。

和作为画家的塞尚一样,波德莱尔很注重各种感觉印象之间的和谐、契合和相互涵摄。他认为,芳香、颜色和声音汇合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声音可以转换为颜色,颜色可以诉之以嗅觉。眼耳鼻舌身的通感,色、声、香、味、触的交响应和能使感觉更加激昂。他笔下的性爱是各种感官感觉的汇集,可谓色、声、香、味俱全。由于他寻找感觉统一性的努力,不是来自“心”感而遂通,而是依靠“想象力”的攀缘。因此统一性乃是一种现象的联想,而不是来自自身内部存在的直接给予。也许正是因此,他的感觉仍然滞留在官能的层面,实现不了深邃的清纯,显得缤纷、嘈杂和散乱,麻麻辣辣的富有刺激。在许多诗篇中,激昂的情绪来自对感官意识的狂轰滥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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