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有真人而后有真言。回到真如本性并止于至善,成为一个天真的人,这个过程不仅是一个认识的问题,同时也是个心性问题;不仅是一个智慧的问题,同时也是个道德问题,需要通过性命双修才能去亲证。认识真容易,生活于真当中、成为真本身就难了。当如何认识真理的问题转化为如何成为真人的问题时,实在太难为了。佛家危言,累劫以来,无始以来,人们在各种缘起幻化之中执染的种种习气,衍生的种种观念,造成的无明遮障太深厚了。我们的无意识、潜意识中充满了贪婪、爱憎和价值、意义、计较、谋划,这些东西如同厚厚的尘土使我们失去自性的灵明,使我们的身心拥堵沉滞,不能与天地万物通而唯一,因此,我们远离生命本源十万八千里。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只是学会了一点谋生的伎俩,至死也活不明白生命的真相;那些宣言自己获得自由的人,实际上被情欲所奴役。这种奴役是如此彻底,以致他们认为情欲就是自身的本性。要清除这尘土的遮障,解脱这层层叠叠的束缚,还原本来的面目,获得自在的智慧,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加上一万个括号也无济于事。
反映社会的不合理现象,揭示各种集团、各种力量之间的矛盾是各门社会科学的使命,却不是诗人的天职。诗人的职责在于昭示人类生命存在的深层底蕴和真实奥妙,在于通灵与传神。通俗地说,在于发现真正的美善,是发现而不是创造或制作,不是把表面看起来美好的东西集聚成一座无法攀登的塔,也不是给看起来不美好的事物镀上炫目的颜色。我们需要在沙漠中挖掘甘泉,在淤泥中种植莲花。
我们往往认为,在物质生活之外有一种精神生活,它高于日常事物。文学艺术通常被认为是比经商、做官、农事、家务等更为高尚优雅的活动。因此,文学艺术常常成为那些企图从庸俗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逃离出来的人们所要投奔的净土。许多人一旦从事文学事业,并在其中出名成家,便自以为是一个非凡的人。此外,文学艺术活动还被认为是一种创作,创造奇迹,制造本来没有的美好事物。那些优秀的艺术家,企图在他们的作品中建立一个与世俗平凡生活隔水相望甚至分庭抗礼的彼岸世界,让艺术成为天国的散步,代偿人间的苦难和绝望。他们在作品中营造一个美好纯洁的精神境界,但在真实生活中却深陷于痛苦、忧伤和颓废之中;他们在艺术的舞台上清纯而优雅,但私下生活里可能是另一番模样;他们用诗歌叙述了高尚的神话,歌颂了无瑕的天使,但他们给予现实生活的只有诅咒与埋汰。因此,他们越来越难以接受这个世界,与日常事物格格不入。于是,“人间的一切不合理之事都在摧毁我”(卡夫卡)。这种艺术与现实的二元性有着深刻的传统,由此产生的艺术是绝望的艺术、致命的艺术。它毁掉了许多有才华的艺术家,而这种艺术家往往被认为是真正的纯粹的艺术家。屈原、荷尔德林、里尔克、叶赛宁、海子都属于此类。对于他们,艺术是一种天葬,加入葬礼的事物是经过精选的,美人、芳草、天使、白桦、麦子……他们所能接纳的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因此,他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总是处于紧张之中,随时都可能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