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的远足 14

我在四十岁之后开始锻炼身体,星期天早上,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开车到妙峰山或者平谷,爬山或者徒步,呼吸新鲜空气。偶尔会非常猥琐地回想起一些年轻女人的身体,也会想起季阳,惋惜自己在云想客栈那个晚上喝多了酒,根本没能好好表现,更惋惜自己此后再无表现的机会和能力。有一天,在一处野长城,我被晒得发晕,忽然想起季阳的肋骨,想起我当年那种不祥的预感,想起“来日大难”四个字,我觉得她已经死掉了,除了一个雅虎邮箱的地址,季阳并没有更多还留在这世上的痕迹。当年在云南我遇见的不过是她的鬼魂,就像《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四下是荒地,头上是晴空,我越想越可怕。

二〇一〇年五一假期,我坐地铁一号线去苹果园,打算上八大处转转。地铁车厢里涌入一帮小伙子小姑娘,打扮怪异,梳着朋克头,扎着耳钉,身上挂着各式链子。起先只有几十个,随着地铁西行,每一站都上来几十个这样的年轻人,最朴素的打扮也是一条埃迪哈代的牛仔裤。这趟地铁大概汇集了几百个北京的小朋克,向着苹果园方向飞驰。这是一拨儿崭新的年轻人,他们要到郊外一个雕塑公园参加音乐节,有个国外的大牌朋克乐队前来演出。我跟着他们在古城站下了车,站台上、过道上满是时髦的孩子在呼朋唤友,我夹在其中很是兴奋。离演出场地还有两公里,就能听见轰鸣的音乐。我放弃爬山的计划,在那个公园消磨了一天,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舞台上的乐队叫什么,唱的是什么,但那一天过得极其舒畅,好像坐上地铁一号线往西走就能返老还童回到十几年前,往回坐又变得成熟起来。我留意各种音乐节的信息,很快就去顺义参加了一个,又注意到在怀柔某处野长城脚下还要举办一个,演唱的是几个年轻的本土摇滚乐队。

星期天早上,我奔怀柔而去,一路上看见不少小车都兴高采烈地开过去。其实,从汽车的外观上,不可能看出驾驶者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他们要奔哪里去,但那天有点儿怪异,每辆开赴音乐节的小汽车都扭动着屁股,好像在说“我要去听歌” “我要去听歌”。音乐节在一个山谷里,山脚下搭建了舞台,观众席就是一大片草地,观众准备充分,带着防潮垫,带着帐篷,在草地上找一个舒服的地方扎下来。舞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唱着,下面的观众自顾自晒太阳,每逢一曲终了也响起掌声和口哨声。我准备不充分,在草地上坐了会儿,露水就把屁股弄湿了。我站到离舞台更近的地方,认真听了两首歌。忽然感到有个姑娘盯着我看,我有点儿不自在地扫了她一眼,接着听歌。但那姑娘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我转过头再看,这回认出来了,是贝贝,她那两个大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我。她穿着一条花裤子,一件白衬衫,头上扎着一条黑丝巾,右手拿着一个小相机,左手拿着一罐啤酒,看上去和她十年前的样子差不多。

我冲着她响亮地吆喝:“嘿!嘿!”

她走过来,有些拘谨:“我看你半天了,没太敢认。”

“我胖了。”

“没胖,沧桑了。”

“你没怎么变,还那样儿。”

贝贝有点儿害羞地笑了。音乐声吵闹,我们几乎是扯着嗓子在说,她拉着我的胳膊往后走:“你跟谁来的?”“我一个人。”

“那你还真有瘾。”

“你们几个人?”

“一大帮呢。”

我们走了有两百多米,穿过散坐在草地上的观众。在远离舞台的一处坡地上,有四五个帐篷连在一起,地上铺着一大块塑料布,摆满了啤酒、冰桶、各式小吃和矿泉水,十来个男男女女坐在那儿,聊着天喝着酒。贝贝用手画了个圈:“一帮朋友。”我只得笼统地点了点头,确认这帮人里没有熟悉的面孔。

她给我拿了一罐啤酒,拉着我坐在防潮垫上:“你喜欢这乐队吗?”

“我第一次听,以前不知道。”

“他们唱得一般。我刚才就坐在这儿,说过去随便拍两张照片,结果就看见你傻站那儿了。你怎么样啊?”

“挺好,挺好。你怎么样啊?”

“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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