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不实之地,胡适步步踩空 4

一个作家,特别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古典作家,一个身世早已被历史湮没的作家,其年纪若搞不清楚,应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以忽略。我们要研究的是他的作品,这才是目的,也是“工程”中的主要项目。探索作家的年纪、身世,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帮助研究者更容易、更好地把握他的作品。当我们无法弄清其年纪、身世时,固然是一种遗憾,但研究者研究作家的作品,路子很大很宽,方法也不少。不知道作家的年纪、身世,甚至根本就不去搜罗其情况,甚至即使晓得也放下不去管,同样可以很好地达到研究作品的目的。古今中外,文学研究界这种事例、范例很多。

对于像曹雪芹这样的作家,其年纪和真实的身世若何,既然许多代许多人追寻了几十年、上百年,都没有找到多少确切可靠的信息。我认为也应照如此对待——忽略,专注地研究他的《红楼梦》行了。】

胡适在他的《考证》的第二节开头,提出作《红楼梦》的考证,“我们只须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作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并强调“这些问题乃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

【克按:他说“只须……”,这表明,除了他说的“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书时代”和“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而外,直接排除了其他更广阔更重要更丰富多彩的别的方法、别的角度、别的研究项目、别的研究内容。这证明他不懂得研究文学作品的正道,他所主张的,实行的,最多算个“小道”,而非“大道”。面对文学作品,你不去研究作品的本身,而“只”去“考证”它的“著者”、“版本”,就算你有本领,花一万年工夫,把它的“著者”、“版本”考证得通透通明,不遗一丝一发。结果,对该部作品仍然隔着一重山,至少是你始终站在墙外、门外,无由登堂入室。

细读胡适红学著作,以及讲演、谈话等,可知他早年尚未步入红学研究之前,他作为一个爱好者,在阅读《红楼梦》,阅读别人的红学文字和征引材料(如《随园诗话》等)中,头脑里渐渐萌生了这样的观念:《红楼梦》是作者自己写自己、写自己的家事。等到1921年前后进入研究阶段时,这种观念已经根深柢固。所以在《考证》一开始,他才特别强调“著者”。

他的目的,他的工作,他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研究一部小说、一部文学作品。他是要证明自己的“观念”,求证他头脑里早已存在的“大胆的假设”,寻找“自叙传”、“家史”,其为“自叙传”、“家史”证明,以诠释他一开始便已歪解了的《红楼梦》(即他感觉里,错了位的,认猫为狗的“红楼梦”;这样的“红楼梦”,不但与《红楼梦》这部小说无关,实际上也不存在。)。正因为如此,作者曹雪芹的身世、家事就特别重要了。如果丢掉曹雪芹,忽略曹雪芹,他便无法下手,甚至也找不着北。所以,在无任何材料下,他仍然不放弃努力。宁愿去相信那些他自己也明明知道不可相信的东西(如袁枚的那些话),宁愿将拾到的鸡毛(如大观园即随园的说法,如“织造幼子嬉而过于庭”的编造等)当令箭,用之做自己的文章,甚至不惜将明明白白是作家虚构的小说情节、细节搬来做所谓的硬证。

对于“自叙传”来说,作者曹雪芹的岁数,生于何年,死于何年,可是大关键大问题。一头怕跟曹寅家族那面合不上辙,一头又怕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逗不上榫。偏偏江南曹家族在雍正上台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豪华富贵顷刻间化作烟尘,人口北迁,一切的一切,前后两重天。这种戏剧性的突然变化,也带来曹雪芹年龄的捕捉上的困难:介入了富贵和贫穷的因素,它的主体(曹雪芹)何时为富家公子,何时为破落户的小儿郎?都让人大伤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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