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都没有过到什么好日子,她爱有才气的饱学之士,先后嫁给了父亲与章乃器先生,他们二位都很符合这样的条件,可是母亲也都没有从他们那儿得到幸福。她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台湾,最后这一个与章先生所生的章立凡,却因为我至今也不了解的、当时所谓的“反革命”问题,从十九岁到二十八岁,人生最美最精华的岁月中,成为一位年轻的政治犯,那个十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母亲自己也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落得一无所有,六七十岁了还要当扫街工。
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她唯一记挂的事便是一个月一次,清早天还没有亮就起来,到离北京城很远又极冷的延庆去探监。到有一天平反了,章乃器先生却也过世许久了,我还记得,在台湾的报刊上,也报道了章先生过世的新闻,姓名上冠了一个“逆”字,唤作“章逆乃器”,那时我怎么会晓得他就是我母亲后来的夫婿?差一点被蒋介石枪毙的七君子之一?章先生在国共两边都不受欢迎,都差点断送了性命;身后只留下风骨与名声,跟母亲嫁的头一个丈夫我父亲一样,也是个非常不识时务又爱国的书呆子。他原本在香港从事于金融事业,毛泽东请他回去共同建国,他就扔下一切回去了,结果在反右运动中几乎送命,历经牢狱之灾,仅以身免,生前未及得到平反。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回到大陆。在当时,虽然经国先生刚刚去世未久,他生前就说是开放了赴大陆探亲,但是先得申请才行,没有观光这一项,申请了准不准很难讲。我的母亲在身份证上是“殁”了的,要确定她没有过世,得怎么做才能让相关单位相信?我没有把握,我怕申请不成,于是顾不得法律,打算从香港进入大陆,先在画家刘国松家住了两三天,听他说了许多亲人相会的故事,负面的为多。但是,听起来,我似乎不会遇到这些情况。
大陆就是我心目中的祖国,不像现在,谁要是公然地说大陆就是他的祖国,就是统派,统派就是亡国奴,亡国奴又等于卖国贼,到了变成卖国贼,自然人人得而诛之。那个时候海峡两边的敌意还是很浓,祖国与敌人是同义字,很荒谬,但这样的思想在台湾已经有许多年了,我应当就是那种国家民族观念教育下的一代,没想到有一天能够安全地来去,从飞机往下看,脚下是一片从书本上早已熟悉、又在考卷上回答了无数次的祖国,但也一直仅仅是属于书本上存在的土地,成为事实,反而有点不适应。
公审“四人帮”时,从电视上的转播听到了他们跟我们说一模一样的语言,都觉得怪怪的,他们是“共匪”呢!怎么也说国语?虽然知道他们不说这个也没别的语言可说。中国民航也太不一样了些,都起飞了,还有行李从上面的行李箱往下掉,小厨房里的一个柜子,整个地甩了出来,好可怕。空中小姐爱理不理的,一个比一个神气,发给我的餐点里有一只冰冻的鸡腿,上面结的霜都还未解。但这也是我的祖国啊。
飞机终于在一个破旧的机场落地,就是今天美轮美奂的首都机场同一个地方。小得可怜,只有一个行李轮转台,用推车还要付租金。我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后来母亲说,她一看到戴帽子的,就知道一定是我。大概这也是母子连心。
母亲早在三个多小时之前就到了机场,早早地在门边占了个好位子,依现在的说法,她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我。她立定在门边的位置,三个小时,一动未动,用她仅有的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只有母亲才做得到,恋人也无法相比。
我有点手足无措,在跟着母亲、弟弟出机场之际。计程车好小,很勉强挤进了三个人跟行李。那一阵,新闻媒体上常有一些报道,就是两岸亲人一见面,马上抱头痛哭之种种,我很怕,怕我哭不出来,又怕真哭出来,只好先在电话中说清楚,彼此一定要好好地控制情绪,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