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暑去寒来春复秋(6)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

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景,路见不平拔刀相住: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些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

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黝黝。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他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亟。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傅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吧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傅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拽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傅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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