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影(20)

这些话不可能是寺内亲口说的,他不是这样的男人。当时在医院的某个人说给了其他人,一定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变成了现在这样。这世道真是说变就变啊,小武觉得这种变化太滑稽了。

“他右手不能动弹,但是他改用左手敬礼,那副样子好酷啊。”

“左手?”

“可不是吗?大家都用右手敬礼,只有他用左手。从那举手的样子能看到他昔日勇士的风采。”

“是吗?”

“大家都这么说呢。”

小武心想,走运的男人不论做什么在别人的眼里都不同凡响。

“他从教导团时代开始就一直很出色是吗?”

“是啊。”

“了不起的人从小就与众不同。”

听着伊藤的话,小武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错觉,说不定伊藤描述的寺内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自己了解的寺内只不过是一种虚像。

“总之他是个非常讲规矩的人,哪怕你归宿晚了十分钟也会被关禁闭,衣冠稍有不整也会罚你不许外出。凡事都得循规蹈矩,否则他就会生气。他几乎每天都逼着我们在练兵场拔草或者在校园里铺碎石子。有一次他发现题着‘陆军军官学校’的牌匾生锈了,于是特意到财务部领了钱,把牌匾涂得锃亮,从四谷见附一带看过去都闪闪发光。他是这样一个人。”

“是吗?”小武心想他这个人真够细心的,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别看他平时一副怕人的样子,可是一离开军务,却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这件事也是从学兄那儿听说的。有一次请来个说书先生举行了军官们的小聚会,讲述赤穗义士铭铭传的赤垣源藏的事迹,其中提到哥哥汐山伊左卫门牵挂弟弟的安危庇护他的一段时,听说他说了声‘受不了了’,就用手蒙住眼睛站起来走了。”

两个人总算走到坡下了,一位老妇人在坡道前手叉在腰间,人力车也停在这里,雇用壮汉从后面推着上坡。

“我崴了脚的时候他还特意来医院探望我,说了激励我的话,当时我真是打心底感激他。”

小武突然想说句话讥讽他一下:“结果你怎么样了呢?”

“啊?”

“那么你的退役就等于幸免了吗?”

“这个,可是……”

“得了吧。”

话一出口,小武就为自己找茬儿泄愤而感到羞愧,伊藤默默无语地走着。右边壕沟的石头围墙上方的白墙面在夜幕中依稀可辨。

“从严整治、探望病情的故事不用再说了,在治学方面严厉不严厉?”小武憎恨扎根在伊藤心里深处的寺内。

“学习上倒不怎么严格。他总是说有学问再好不过了,可是在军队里,和睦比学问更重要。”这种说法符合没大有学问的寺内的。小武一边听一边冷笑。

“他还说自己的信条是不违背天命。”

“不违背天命?”这句话小武在口中重复了两遍,他觉得这句话含沙射影地吐露出寺内现在的心态。

“可我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不是我违背了天命,而是天命违背了我。对自己来说,天命岂不是太不合理了吗?天命可以由得它不合理吗?明明不合理却还要人服从吗?寺内,世上的人不都像你这小子一样总是受天命保佑的。你这小子向着光,我倒成了你的影子。”想到这里,小武心里再一次涌上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

伊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是从教官那儿听说您的事情,来这儿之前就知道您了。”

“寺内跟你说起过我吗?”

“是,下课后或者是茶余饭后的时候,他常常说他的同僚中有一个叫小武敬介的优秀男子,这个男子在西南战争中不幸失去了右臂,后来进了偕行社。无论是学业还是武艺都远远在他之上。如果他身体健全,已经是将官了,还说这个人才埋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吗?”

“是的,所以这位教官教过的军官都知道小武先生,出入偕行社的军官中寺内先生教过的人都……”

“住嘴!”小武想把耳朵捂住,“这家伙同情我,我可不需要什么同情。”小武直视正前方,闷闷不乐地陷入了沉默。

“我说错了什么惹您生气了吗?”伊藤诧异地问。

小武一边合上风衣的领子,一边想伊藤所谓寺内的诚实厚道的友情,对自己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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