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行陌路 朦胧的爱

在一个洞穴中,在粗糙的野兽毛皮与温暖的充满鲜嫩奶汁的怀抱中,幼狮的身体被母亲的舌头不断地舔着,那种湿润的摩擦,渐渐地深入幼狮幼小灵魂的记忆里。它感觉这里很温暖、安全,没有是非对错,可以放任地自然安睡。

在某一些重叠的印象中,我翻开了童年的情境:阳光灿烂的午后,味道浓烈的烟火弥漫着视野,人影在烟雾的背后显得朦胧。他们都非常巨大,我只能用无穷放任的哭闹把内心的恐惧赶出,引人注意,等待机会,得到她的关注,使我可以扑向那仿如永不消失的依靠。那温暖的气息,使我相信自己即使跳进无底的深渊,也不会粉身碎骨。

她在我心里有一种平凡的力量与一种不可磨灭的血缘温度,这些会在我无助的时候伸出手来,不管她明不明白。她身上其实有着普通香港人的生活态度─自保、贪小便宜、学识不足、凡事息事宁人……但却有着一种“家”的凝聚力量,既使我感到温暖,也是我当时急于挣脱的枷锁。在战后香港一般家庭的观念里,一切都保守行事,儿童总是被搁在家中一个角落,被忽略、百无聊赖,造成成长上的限制。这种疏忽存在于那个时代,成为我们这代人一种共同的记忆。

当时,理念的行进遥不可及。在香港,几乎无法实现什么。家中弥漫着一种放任的态度。在她的人生经历中,价值观自然与我不同,但她总会容忍我做的一切。对于我,她可以说是既放任又保守,一直唠叨却从不干涉,因此我在父亲威严的监视下,仍然可以偷偷地留住了一片天。

很多年后,一个奇妙的夜,我在漫长的工作中独自跑到她所处的加护病房。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我又重新面对那冰冷的空间。她看着我说:“它是你的。”她指着身边发亮的心跳仪,闹着说这是我的,并仔细地形容某一个人的轮廓,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分不出是她的想象或是一种梦的呓语。那形象在我心中慢慢浮现,有一种无形的温暖,使我充满生命力。即使当她病危,加护病房漆黑如墨,她说起这些时,那气氛亦变得有一点调皮与轻松,我仿佛能看到她自然地微笑着,好像在翻开一个准备已久的礼物,就有如某个午后,我们在家里闲聊的情景。她把这一切送到我的内在,她并不知道,一时轻松的解放使我对世界的一切,产生了有意义的切入点。

她在我心中,一直存在着沉重的责任与道德感─儿女应当孝顺父母,一种回圈着生命伦理的价值观,使我产生充满压力的愧疚。那时我的状态异样虚无,漫长等待所产生的慵懒,每天在混乱中浮游的不真实感,对未来一无所知,对她的承诺都是虚言,不切实际。自己的执迷却被周围的人群抽离,好像流放在人间边缘,等待有一天终将放弃理念,重新无奈地要求这个庸俗的社会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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