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除夕的神圣乃至神秘是潜藏在无数个坊巷庭院里的,而年底的热闹则汇聚在从宁和门到万岁桥的这条城市中轴线上。御街——我们且先借用这个名称——的热闹在小年夜这一天达到了极致,大大小小的瓦舍勾栏营造出这热闹的背景音乐,各家商铺的市招彩棚是为这热闹点缀的布景,流动商贩的吆喝总是生猛亢奋,是这热闹里喷薄跃动的精气神,而摩肩接踵的人流则是这热闹里自愿自觉的龙套,他们把热闹点点滴滴地聚拢过来,又枝枝蔓蔓地分流出去。这一天,不光是小民百姓,连宫里也派人出来采买年货。宫里过年的大宗用物自然都有各地进贡,现在要买的都是些零头零脑的小物什,诸如门神桃符、迎春牌儿、钟馗财马、时果市食,甚至发压岁钱或红包的小口袋。还有一种讨口彩的小摆设:在柏树枝——柏树以叶片的形状分为圆柏和扁柏,这里要用扁柏——上缀以杮饼,插于桔中,取三样东西的谐音称为“百事吉”。这东西民间用得,宫里也用得,很热销的。从和宁门到朝天门,御街两侧以中央机关为主。过了朝天门,就进入了密集的商住区,绵延直到万岁桥。刚进入腊月的时候,各家商铺的老板还不大走出柜台,他们笃悠悠地拢着手,彬彬有礼地和顾客应酬,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过了腊月半,有些商铺开始把货物搬到门前,这是步步为营的战略,也是准备短兵相接的态势。老板们也不再那么笃定了,他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上窜下跳,脸上的笑容和遗憾都极其夸张,甚至还要和满街那些蝗虫似的流动商贩比试着秀嗓门。这一秀不打紧,仿佛启动了军备竞赛的阀门,反刺激得对方更加来劲,那叫卖声是甚嚣尘上、响遏行云的。若仔细听去,其间又五音杂陈,杭州方言中掺和着北方官话的腔调。自宋室南渡以后,不光北方的皇室、官员和士兵扈从南下,大批的商贩小民也历经颠沛流离,移居临安。起初那几年,临安居民的语言系统中,可以明白无误地分辨出“杭音”和“北音”,经过十多年的掺沙子,那带着黄河水的泥浆味和中州大地上槐花香的北方官话亦入乡随俗,逐渐融化于“杭音”之中,形成了临安独特的语言系统。这是一种既不同于原先的杭州方言,也与周遭的吴越方言迥然有别的新语种,它体现了一种贵族气派和天子脚下的优越感。正因为语言中附着的某种身份标识,土著居民也乐于攀龙附凤,以能说几句洋泾浜的“北音”为时尚。例如他们呼玉为“御”、一为“倚”、百为“摆”,这些都是北方官话的腔调,镶嵌在吴越方言中,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临安人的皇都意识。
《绍兴十二年》 临安(2)
绍兴十二年
夏坚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