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第 八 章(17)

娘和天胜娘就为十四个阵亡家属默哀!然后庄里大批量的哭声此起彼伏地在远近方圆响起来……

十一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十月天就下了一场大雪,庄里庄外,山前山后都是白皑皑一片,雪一层一层落下来,就像上苍为人间披挂了一件肥大的孝袍。庄里很静,谁见了谁也不说话,只是对望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大人们的目光是僵硬的,笑容是机械的,那种笑往往让人害怕。有的失去儿子的老人从接到消息之日起就卧床不起了。失去丈夫的女人几日之间就瘦得如刀劈斧凿一般。虽然新政府的干部做工作说,这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保家卫国必须付出代价,他们都是革命的勇士……

听者也认同这样的说法,但悲痛还是不能减退。娘和天胜娘,是属于男人下落不明者,她们怀着时时有可能成为同病相怜者的心情,前去探望那些提前进入烈属行列的女人们,娘和天胜娘一路流着泪,进了谁家用不着受对方的感染自己就泪如泉涌了,这样一家一家地哭过来,眼泪已经哭干了。

久妮婶是这个时候最忙也最有勇气面对烈属的人,因为她本身就是这光荣而不幸的先行者,所以她是最有说法力的榜样,她一家一家做工作,分别送给各家两个字“坚强”而匆匆奔走在庄里的条条路径上,途中遇到娘和天胜娘,久妮婶火愤愤地瞪上一眼,说你们俩哭甚哩?你们的男人又没有阵亡消息。告你们,不准到处哭啊,要懂得“光荣”的意义,不能只想着不幸。娘和天胜娘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哭了,因为她们此刻只感到不幸而忘却了光荣。所以她们忍不住哭……

此后,娘变得特别胆小,稍微有一点突兀的响动就会吓一跳!娘做事也不那么灵便了,动作如同八十岁的老妪笨手笨脚。给三叔补裤子,居然两片裤腿缝在一起,如果重新拆掉,那年久风化的布丝儿怕就挂不住针脚了,这种技术上的严重失误,是娘破了历史记录。娘十分内疚并且惊讶自己的行为,娘汗颜地看看三婶,三婶没有怪娘的意思,十分理解娘此刻的心情,无声无息地接过活路自己去做。

娘在一段时期,老是左眼跳!乡间流传一句话:“右眼跳有人到,左眼跳活倒灶”。娘被这种生理现象搞得寝食不安。娘总是挖耳朵,好像随时准备听什么消息一样。每当一个遥远的消息传到村公所,娘都要失眠到天亮……直到深秋的一个午后,大伯拿着一封信回来,一声不吭地坐在炕上等三叔,娘看着大伯手里捏着的信,有些胆战心惊,却一直不敢问这信是不是爹回来的,看大伯的表情也猜不出是凶是吉……

我识字,我想打开信读一读,尽快知道详情。可是大伯不高兴。我伸出手去想拿信,却让娘悄悄地拽回来。大伯在等什么呢?难道信中有我们不该知道的内容吗?时间如同老牛拉车踢踏而过。三叔在我们心理最紧张的时候回来了,还没来得及放下工具,大伯冲三叔的脸就把信掷了过去。三叔吓了一个愣怔!把我们全都吓得退在了墙根下。三叔莫名其妙地拣起信,说咋了大哥?大伯不说咋了,只是生气。三叔展开信,慢慢读过之后,脸就憋成了一块红布……

接下来,大伯把我们全都轰出去关住门,两个人在屋里吵起来。我贴着门缝听到大伯说,让你去看你二哥你就办了这么件好事?你知不知道咱娘耗干了她的命,是给惠儿保亲娘?娘患得是要命的病,可要再活三头五个月不是不行,娘为了咱家的体面是活活饿死的!这件事,娘让咱共同起了重誓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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