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第 八 章(16)

有一次大娘做的鞋,大伯穿上动弹了一天,回来时脚后跟就磨出了血,大伯一跛一拐地回来,脱下来照脸就掷给了大娘。大娘惊怔之后,觉得败了兴,破胆回了大伯一句,你觉着兰菊鞋做得好你跟她过去……大伯冲嘴就把大娘的话煽回去了!要不是俺娘生芽磨豆腐给俺娶了你,爷爷我要你?前奔头后疙瘩的什么体面人?这种伤风败俗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大娘自卑得快要死去,所谓千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在大娘这里一直没能应验。奶奶去了,乡间通常是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可她没有“母”的尊严。三婶最后一个进门,因了三叔的呵护,三婶娇气得像早晨的露珠。连个娃都怀不住,怀了娃连扫帚把子也不敢拿,一拿胎儿就掉了。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婶在家中有如此重大的错误竟不受一点小看。娘因了一手好针线活,做人不清白也无人问津。而大娘生活节省、吃苦耐劳,像老母鸡下蛋一样,惠兰、惠平、惠良,生一个成-个,而且会不断地生下去。如果爹回不来,三叔一直怀不稳,唯大娘是给仇家接了香火的人。可大伯居然处处揭她的短。大娘的眼神里积满了怨气。还常常念叨一句颇为形象的话:“仓有猫虎逼了鼠,家有男人作了主。唉唉呀,命苦不要怨官府。”大娘的哀叹也实在让人同情。可大伯不喜欢大娘是不争的事实!

娘在大伯的话里打捞了一点做女人的自豪,突然爱惜自己了。穿上小褂不好意思在镜子面前反复照,打一盆水借洗衣服为由在水面里照,山风没有滤粗娘的肌肤,灶烟没有舔黑娘的面容……我采了一朵月季花插在娘的发鬓上,娘的脸就映照得艳若桃花,我爬在娘的背上,娘就成了我天然的摇篮,一大一小的脸在水面上荡漾……

我说娘,我听到太阳滚动的声音了。娘说能的你。我说我好像听到爹的脚步声了。娘说那你真成精气了。我说我还看到爹一溜小跑身后荡起一缕尘烟。娘说,那你就变成孙大圣了。我笑了,我说这是我夜里的梦!娘说死丫头,就会蒙娘。我说娘,我给你念我写给爹的信吧?娘说念,娘爱听。

我就跑回去拿了信朗朗地读起来,蓝天白云之间响彻了我清脆的声音,小鸟在聆听,大山在陶醉,连鸡、猫、猪、狗都安静地支起了耳朵……娘听着听着,慢慢地忘记了搓衣服,目光直直地盯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正午的时候,三叔从外面匆匆回来,迅速得几乎像是被风吹进来一样,头上和身上都沾满了灰尘,脸色阴沉沉的。听到我的朗读声,他慢慢停下来,不知因何默默地流出了泪水,然后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抽闷烟去了。

娘狐疑地望着三叔的背影,想问什么又无从开口。小心地端了一碗水双手给三叔,声音低的只有她的心能听得见。说三狗,出甚事了?三叔的头扭在一边,说村公所又有十四个阵亡名单……娘手上的碗落在地下打成八瓣!娘声音颤得比丝绸都软。说有、有你二哥吗?三叔摇摇头说还没有,可我就怕……娘完全瘫软在地下了……盈了满目的泪水,轻声自言道,不、他不会死!最多是个伤……别村不是尽回来些伤残人吗?那怕是伤残俺也要……三叔停住抽烟,有些不解地说,是呀,梨花庄的男人咋就死的这么彻底呢?连一个伤的都不给留一个?

天胜娘匆匆出现在院里,神色慌乱得如同刚刚杀了人需要寻找窝藏据点一样。娘从地上站起来,迎着天胜娘的目光,嘴哆嗦得说不出话,娘像是很冷,两个女人的手迅速地握在一起,就像体内大量失去元气需要相互补充能量一样。娘说,有天胜爹吗?天胜娘摇摇头,说一起出国十六个人,只有天胜爹和二狗没有消息了,庄里的十四个人全、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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