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伫足而思,“贞节”让久妮婶瞎了一只眼,“贞节”让她一生寡居,“贞节”又让她丧了命。我在重新审视“贞节”牌坊时,往事的云烟弥漫过来,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
二
梨花庄的妇孺,坐在贞节牌坊前,等了三年五载都没有等回一个男人来。内战打响后,又征走了十几批兵。等回来的结果只有牺牲的“烈士”。娘清理了一切后顾之忧,盼爹回来,盼来盼去,盼得胆战心惊。只怕有一天也盼回一个烈士牌位来。
炎热的六月天,女人们纺纱,做军鞋;男人们搞生产,运军粮。到处充满了一种新气象。村口来了一群鼓乐队,把一村人的视线都蛛丝般地引了过去,先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往村口跑,接着树荫下做军鞋的女人,田野里劳动的男人都纷纷朝村口涌,谁也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事要发生,但人们知道肯定是喜事,这样的场面已重复多次。当村公所的执事人引着锣鼓队朝我们家走去时,村里人也如同河流一样跟着锣鼓队涌进来,大伯和三叔以主人的身份率先跑回自家的院里,面部表情庄严得无以复加,但喜山悦海的心情还是难以掩饰。娘从织房里走出来头上落满了棉花却显出了一个军属不应有的拘束。当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当场宣读了爹的《立功喜报》娘才放松下来。干部的声音很激昂,他的声音如同一个火球乒乒乓乓滚荡在岭岭梁梁传出了千里万里:
山西画眉四区梨花庄:
刘、邓大军,于去年六月三十日,横渡黄河,一举歼灭敌人九个半旅,揭开了反攻的序幕,跃进一千里,攻打长江边,开辟了中原解放区,控制了战略要地大别山,在大别山高山铺一战,歼敌四十师,八十二旅五个整团,攻克鄂东重地宋埠,我团歼灭顽敌两千,便进行土改,肃清工作。贵村仇二狗同志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在两个月立功创模建功中,记团功一次,是光荣的人民功臣。
特此
报闻
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十八旅五十二团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六月二十日
干部将《立功喜报》郑重地交给娘的时候,向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祝贺你丈夫成为人民的功臣。希望你和家人发扬人民功臣的精神,积极支援前线,让革命早日成功……
娘就像接了圣旨一样连连点头,但面对干部的恭敬受宠若惊。干部走后,娘的面部表情好看得如同粉红色的荷花,娘理理发髻神色毅然地重新走进织房,梭在织机上如同老鼠抢食一样穿来过往,织机哐当当哐当当,声音响彻梨花庄的各个角落。娘仿佛跟谁较上了劲,从那一刻坐在机房,几个昼夜不停机,棉布一匹匹织出来送给村公所。面部表情充满快乐和希望,我听着这如歌的快板,仿佛娘织出来的不是线,而是一首唱不尽的歌谣。然而,娘因了“荡妇”这个名称如同磐石压顶抬不起头来。别的女人接到的只是丈夫的烈士牌位,只有娘不断地接到爹从前线传来的功臣殊荣,可娘却没有为爹守身如玉。这成了村人唾弃的焦点。爹的声誉越高,娘在村人心里就越低。许多女人都在贞节牌坊前聚堆儿说闲,娘是断不敢去的,娘总是绕着路走。
在一天黄昏降临时,那些白天坐在牌坊前做鞋纺线的女人,到黑时都回去了。娘拿着爹的立功喜报,偷偷站在贞节牌坊前默哀。久妮婶看到娘站在牌坊前,就像玷污了她自己一样,说惠儿娘?你站在这儿想甚,想你光荣的男人吧?你心里愧不愧得慌?我早就给你下了禁令,所有的军烈属女人都要见日坐在这里提醒自己,为英雄守节不许流失一个。但这条路你不能走,牌坊不能有你的脚踪,你连看都没资格看一眼。我得为英雄惩罚你这不贞之心。我可不是搞封建,因为男人在前方卖命,女人就得为他们守紧。你在这儿做甚?我的禁令不抵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