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爹在哪里,他咋还不回来?
打败日本鬼子你爹就回来了。
那他们的爹打败日本鬼子不回来吗?
回来,但你得替他们到神主面前祷告才能回来。
我有这么厉害吗?
是啊,惠儿就这么厉害。告诉娘,惠儿愿不愿意帮荷叶、腊月她们要回爹来?
愿意。
你保证不哭?
保证!
奶奶打开门。七婶和荷叶姐进门就跪下了。我不知道她们为甚跪,可娘知道这是在求我们。七婶和娘相处得一向很好,两个人常常相对着流泪,谈论她们的男人,揣度他们在外的安危。七婶生得粉白细嫩,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再加上她柔情似水的性情,一手好针线活,男人若从她身边路过总要回几次头。这样婆婆就命小姑子成立了严密的监控机构,这使七婶见了男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整天低眉下眼。头上蒙一块花毛巾,遮了半个脸,连梳头洗脸都不能过分认真,更不敢照镜子。男人在外,又生一女,家庭地位卑下,她在家里几乎就是一头驴。更让她难以启齿的是,荷叶二叔整天打她的主意,躲都躲不开。婆婆和小姑子恰恰没有监控这个细节。夜晚是她最难堪的时候,因为她常看到窗外有个幽灵般的身影。她闭住门,还要用瓷瓮为她把门。有天夜里她脱掉衣服洗身子,窗口上塞着的破布子被突兀掀开,她尖叫一声,惊动了婆婆和小姑子。问说怎了?荷叶说,俺二叔偷看俺娘洗身……荷叶被娘扇了一个嘴巴。荷叶二叔缩在墙根下不敢出声。可婆婆不责罚荷叶二叔,却说荷叶娘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荷叶娘守不住了。婆婆就用针头扎荷叶娘的手以示惩罚,小姑子是帮凶。手被扎得血糊一片,还不让她哭不让她叫,怕外人听见,说家丑不可外扬。荷叶娘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她常给娘吐露心事。她要娘不要外传,传出去她没法见人,唾沫也会把她淹死。因此,丈夫连接着她的声誉与生死……
娘肯定是想到了这些,娘怕是有些心软了,娘对谁不心软也会对荷叶娘心软的。娘含着泪,拉起我就走。到了庙里我还是死死地扒着门框不进去,我看着神主千篇一律的表情害怕了!我在许诺面前失信了。娘抱起我来说,惠儿刚还答应娘来,咋转眼就变了?我说娘,我已经有了爹,可不可以不要干爹了?七婶的脸色“刷”地白成了一张纸,仿佛我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必会言中。娘急忙捂住我的嘴,像是我犯了天大的忌讳,转身就走。
七婶又跪下了。娘急忙拉起七婶来说,跪在半拉子,惠儿也说不要她爹了,你别见怪。七婶很宽容,咋说她也还是个孩子。兰菊,你得给七妹我一个指望呀。
娘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是的,娘和七婶整天都在谈论“指望”,难道我会给她们指望吗?娘把我放下来准备劝我,可荷叶姐给了我一个面人,她一个我一个,两人连着红线绳,她往里走,我也跟着往里走,她跪下,我也跪下了。有这么一个跪伴,我到底忘了害怕。七婶要我先祷告干爹平安,天胜娘非要我先祷告他们家的干爹平安。干爹太多了,我到底该先祷告谁呢?谁家都想把他们的男人当成第一位,五家人争吵不休,这是个问题。后来益智道士想了个办法,认为三十五天为时过长,心诚不再时长,不如把五个男人的名字按姓氏笔画为序写出来贴在我的胸襟上,这样无先后可言,每七天可算一个道场。这个提议大家同意了。如此,我就省了大力气。
可是,昼夜在我这里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心灵的祈祷如同鸟儿一样飞走了,经过许多个昼夜的淘洗,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而消瘦,很多人希望把渴念和虔诚在我的体内无限延长,但这种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整个一个春夏我都在被迫重复着一项单调的工作。保佑爹和干爹的平安成了我这个时段最为残酷的善行。娘和我都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我和娘窜家儿吃饭,而且吃得是最好的饭。娘用不着看大娘的白眼。在家庭地位上也因此有所改变。娘脸上有了笑星儿,给人说话腰杆也挺得溜直。可是我的体力不允许给娘这点儿快乐,我在一天夜里精神终于不支,全身软得如同一根挟不在筷头上的面条,一头栽下去双眼翻白,昏迷沉陷的不省人事了……
爹爹啊爹爹,跪是我的宿命吗?走完了我的人生路,我才发现人生最初的隐喻,会促成整个人命运的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