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一九六○ 3

桂花凉粉!窗外夜市人声沸沸,卖凉粉的小贩破着喉咙,从嘈杂的声浪中,迸出几下极不协调的尖叫。骤然间,夜市上的木屐声一阵大乱。阁楼的木梯上,响着杂沓窜逃的脚步。差人,差人!往阁楼屋顶奔逃的小贩急促地叫道。突击!突击!突击!天天晚上警察都来突击湾仔的无照小贩。夜夜巡捕车抓走一笼笼的难民摊贩,可是夜夜湾仔的小贩仍旧破起喉咙,挑战似的喊出:桂花凉粉!调景岭霍乱病案五三起,《 星岛日报 》登道,港九居民切勿饮食生冷。检疫站,防疫针,德辅道的阴沟,唉,真要命!全是生石灰呛鼻的辛辣气。他们把公家医院塞满了难民,哼哼唧唧,尽是些吐得面皮发乌的霍乱病人。唉,这颗东方之珠的大限快到了。走吧,姐姐,芸卿说。芸卿的眼角噙着泪珠,脸苍白得像张半透明的蜡纸。趁着现在还不太迟离开这里吧,芸卿的嘴唇不停地抽搐。你在往下沉哪。你还年轻,才三十几岁。你要为将来打算,一定要想到你的将来啊。你的将来——将来?你是说明天?可是妹子,你们这些教书的人总是要讲将来。但是我可没有为明天打算,我没有将来,我甚至于没有去想下一分钟。明天——太远了,我累得很,我想不了那么些。你们这些教书匠,总爱讲大道理。去告诉你书院里那些梳着辫子的女娃娃:明天、明天、明天。我只有眼前这一刻,我只有这一刻。这一刻,懂吗。芸卿哭出了声音,说道,至少你得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过去啊。你该想想你的家世哪。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你是说师长夫人?用过勤务兵的,是吧?可是我也没有过去,我只晓得目前。懂吗?目前。师长夫人——她已经死了。姐姐,噢姐姐!你唬人得很。芸卿绞着她的手帕,揩去滚到她苍白面颊上的泪珠。姐夫活着的话他要怎么说呢?人人都在说。他们都在说你在跟一个——嗳,姐姐,你不能这样下去。他们都说你在跟一个——但是我们注定滚在一堆了,他说道。我们像囚犯一样锁在一起了。难道你不以为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来,让我亲亲你软软的嘴唇。好姐姐,躺在我的怀里吧。当然我喜欢你送给我的开司米大衣。但是我更爱你这双丰满的奶子。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不像一个服服帖帖的好弟弟?认了吧,我们都是罪人。我躲在这间肮脏的阁楼里吸我的烟枪。你呢,你悄悄从你漂亮的翠峰园溜下来到我这里做坏事。翠峰园不是一个人呆得住的地方。上面太冷清了。来,让我暖暖你,到底我们是注定了的。莫挣扎了。看看这张我请人替我们拍的照片。别忘记,只要我们活着,这就是我们一生的纪念品。瞧瞧我们赤裸的身体,是不是有点像西洋人圣经上讲的什么亚当与夏娃?被上帝赶出伊甸园因为他们犯了罪。来,罪人,让我们的身体紧紧地偎在一块,享受这一刻千金难换的乐趣。罪人,赶出了伊甸园。罪人,赶出了伊甸园。无赖,唉,唉,唉,无赖。走吧,姐姐,芸卿默默地抽泣着。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要设法救你自己。你一定要救要救要救。救?救我的身体?救你们信教的人讲的灵魂?在哪儿呀,我的灵魂?我还有什么可救的?我的身体烂得发鱼臭。难道你还看不见我皮肤下面尽是些蛆虫在爬动?我像那些霍乱病人五脏早就烂得发黑了。姐姐,嗳姐姐!你一定要救你自己,一定要救。我们注定了,他说。我们是冤孽,他说。我们在沉下去,我们在沉。我们 ( 小姐,厨房里没水喽! )嗯,香港快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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