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一九六○ 2

余丽卿转过头去,她看到男人消瘦的轮廓,侧映在枕面上,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像刀斧凿过一般,棱角分明;一头丰盛的黑发,蓬乱地覆在他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透着一丝沁甜的贝林香。即使在微黝的黑暗中,余丽卿也感得到他的眼睛,一径睁着,没有知觉地凝视着她。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昏懵,倦怠的眼神好像老是睡眠不足似的;可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睛却过分的机警,总是半开着,夜猫般的瞳孔,透出一溜清光,似乎经常在窥伺、在考察、在监督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脑中思维的波动,他在睡梦中也很有知觉似的,睁开没有视觉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像墙头上的夜猫,细眯的瞳孔,射出一线透人肺腑的寒光,然后说道:我们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命中注定滚在一堆了,他说。我们像什么?怎么,一对手铐手的囚犯啊!莫挣扎了,我的好姐姐。凭你费多大劲也没用的。你几时见过锁在一根链子上的囚犯分得开过?噢,我的好姐姐,我们还是乖乖地滚在一堆吧!他半眯着疲惫的眼睛,伸直扁瘦的腰,斜卧在沙发上;两条细长的腿子,懒散地搭在扶手上;白得半透明的宽额,露着一条条荫蓝的青筋,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唉,无赖。他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满不在意地徐徐喷着浓郁的鸦片。几绺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右太阳穴上。睁着倦怠的眼睛,声音甜得发腻。懂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他的声音轻软得像团棉絮,搔得人的耳根子直发痒。我要你那双细白的手,我要你那撮巴黎之夜喷过的头发。哎,无赖。好姐姐,你独个儿睡在冷气调节的翠峰园太过冷清。来,让我替你脱掉你的香云纱,躺到我的床上,我来替你医治你的惧冷症。可怜,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齿在发抖呢!你害怕,害怕我是个躲在湾仔阁楼顶的吸毒犯?因为你做过师长夫人?用过勤务兵?可是在床上我们可没有高低之分啊!瞧瞧,我们不是天生的一双吗?来,让我握住你细白的手。我们的手梗子早扣上月牙形的手铐了,喏,让我教给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手梗子咔嚓的上了锁。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不是吗?什么?我把你当成什么?女人,当然是女人,我的好姐姐。别害怕,这是香港——东方之珠,香港的女人最开通。真的,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里去了。唉,无赖,无赖。

夜来香二楼舞厅的人影子在暗红的玻璃上,幢幢晃动,广东舞曲睡眠不足似的,有气没力地拖拉着。骑楼上一个穿黄色紧身旗袍的女人正在和个葡萄牙水兵拉扯着。“夜来香”三个霓虹灯的大字,照得她生满了鱼鳞似的缎子旗袍闪闪发光。她半身探出骑楼外,浪声笑着。水兵揽住她的腰肢,往房中拖去。黄衫女人两手扒住骑楼栏杆,一头长发跌到胸前,她的笑声尖锐而凄厉,湮没在四面涌来的麻雀牌声中。她生过麻风,他们说。她已经梅毒攻心了,他们说。她是中、西、葡、英的混杂种。她是湾仔五块钱一夜的咸水妹。坐在夜来香的门槛上,捞起她的黄旗袍,擦拭她给梅毒蛀掉了睫毛的眼睛,她擤着鼻涕,揉着她粉红色的烂眼角。家!她咬着发乌的嘴唇哼道。哄死人啦!讲好五块钱,那个死鬼提起裤带飞溜。我要吃饭啊!我赶着他叫道。只要五块钱,五块钱哪!家!家!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里去了。他半眯着眼睛,漫不经意地说道。香港女人,香港女人!有一天,香港女人都快变成卖淫妇了。两百块的,廿块的,五块钱一夜的。大使旅馆的应召女郎,六国酒店的婊子,湾仔码头边的咸水妹。揩着梅毒蛀烂了的眼圈,大声喊着:五块钱一夜!( 小姐,报纸说用水时间缩成一个礼拜四小时哪。 ) 嗯,香港快被晒干了。香港在深蓝色的海水中,被太阳晒得一寸一寸地萎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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