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之死 9

吴汉魂走到了灯塔下面,塔顶吐出一团团的蓝光,投射到无底无垠的密歇根湖中。吴汉魂觉得窝在他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着他的肺腑,他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他颈脖上。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这黎明前的片刻,时间突然僵凝,黑暗变成了永恒。

可是白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赤裸地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日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灵似的大厦,红木兰蛇一般的舞者,萝娜背上的皱纹,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地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廿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湿的霉气。他不能再回去与他那四个书架上那些腐尸幽灵为伍。六年来的求知狂热,像漏壶中的水,涓涓汩汩,到毕业这一天,流尽最后一滴。他一想起 《 莎士比亚 》,他的胃就好像被挤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从前把莎氏四大悲剧从头到尾背诵入心,可是记在他脑中的只有 《 麦克佩斯 》 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满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却是虚无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内,一同消蚀,一同腐烂。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那几行自传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吴汉魂的脑际,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

“一九六○年六月二日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

一九六四年一月《 现代文学 》第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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