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之死 8

“我可饿得淌口水了。”萝娜坐到沙发上,跷起腿,贪饕地啃起鸡腿来。吴汉魂呆呆地看着她咂嘴舔唇地吮着手指上的酱汁。

“别急,我来替你医治。”萝娜突然抬头龇着牙齿对吴汉魂笑道,“你晓得,空着肚子,我总提不上劲来的。”

萝娜啃完鸡腿后,把鸡骨头塞到烟灰缸里。然后走到吴汉魂面前,“嘶”的一下,把那件绷紧的孔雀蓝裙子扯了下来。在较亮的灯光下,吴汉魂发觉萝娜露在白亵衣外的肩胛上,皮肤皱得像块浮在牛奶上的乳翳。萝娜转过身来,用手往头上一抹,将那球火红的头发,整个揪了下来。里面压在头上的,却是一片稀疏亚麻色的真发。刹那间,萝娜突然变得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两腮殷红,眼圈晕蓝,露在红唇外的牙齿却特别白亮。吴汉魂陡然觉得胃中翻起一阵酒意,头筋扯得整个脑袋开裂似的。

“还不脱衣服,害臊?”萝娜走到门边把灯熄掉吃吃地笑着说道,“老实告诉你,我还没和中国人来过呢!他们说东方人温柔得紧。”

吴汉魂走到街上,已是凌晨时分。芝加哥像个酩酊大醉的无赖汉,倚在酒吧门口,点着头直打盹儿,不肯沉睡过去,可是却醉得张不开眼睛来。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只有几辆汽车,载着狂欢甫尽的夜游客在空寂的街上飞驰而过。吴汉魂从一条走到另一条,街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吴汉魂好像陷入了迷宫,愈转愈深。他的头重得快抬不起来了,眼睛酸涩得泼醋一般,可是他的双腿失却了控制,拖着他疲惫的身体,拼命往前奔走。有些街道,通体幽暗,公寓门口排着一个个大垃圾桶,桶口全胀爆了,吐出一大堆牛奶盒、啤酒罐及鸡蛋壳来。有些却灯光如昼,静荡荡的店面橱窗,竖立着一些无头无手的模特儿。吴汉魂愈走愈急,当他转入密歇根大道时,吴汉魂猛吃一惊,煞住了脚。天空黝黑无比,可是大道上却浮满了灯光。吴汉魂站在街心中往两头望去,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幽黑的高楼,重重叠叠,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脱的巨灵。一股阴森的冷气,从他发根沁了进去,吴汉魂打了一个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过高大的建筑物,穿过铁栏,穿过林木,越过一片沙地,等他抬头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站到密歇根湖的防波堤上来了。

一溜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在夜雾里闪着淡蓝色的光辉。吴汉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无边无涯的夜空。湖浪汹涌,扎实而沉重地轰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浓又厚,夜空伸下千千万万只黏软的触手,从四周抱卷过来,吴汉魂一步步向黑暗的黏网投身进去。空气又温又湿,蒙到脸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气及萝娜留下的幽香,变成一股使人欲呕的恶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跟着湖浪,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击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虑。他似乎听到黑夜的巨网,在天边发出了破晓的裂帛声,湖滨公园树林里成千成万的鸟,骤然间,不约而同爆出不耐烦的鼓噪。可是黑夜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两只枯瘦的手臂,贪婪地紧抱住大地的胸膛,不肯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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