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当天晚上,因为你要在监护室,不让家人陪护,我和你妈得以回家歇息,这天晚上,是我自出事以来,第一次请来了睡眠,算是睡到了天亮。
医生告诉我,第二天上午十点,可以和你见个面。早饭后,我早早去了监护室门外,蹲在走廊上看着手表表针的缓慢移动。表针终于指向了十点,那位医生准点出现,让我随他进到监护室里,那天监护室里只有你一个病人,你果然完全清醒了,手脚都已能自如动弹,已可以开口说话,这说明手术没有伤及你的神经,我心里有些轻松。医生检查完去开医嘱时,我问你感觉如何,你小声说:爸,你赶紧想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插上导尿管实在疼,加上他们把我的双手绑在床帮上,我不能自由动弹。我低声告诉你,因你不能起身小便,插导尿管是必需的,疼也得坚持;绑你的双手是怕你睡着时无意中去抓头上的刀口。你无奈地把头点点:好,好,我就忍忍……
病理切片检验的结果出来了,这种病分四个级别,你的病属于一至二级,算是较轻的。但它毕竟属于恶性瘤子呀!
次日,你回到了普通病房。你恢复得很快,但我和你妈妈却高兴不起来,医生明确告诉我们,这只是暂时打退了癌魔,癌魔随时可能反扑和卷土重来,人类目前还没有完全消灭它的能力和手段。
你到普通病房的当天晚上,医生开始为你化疗。所谓化疗,就是把一种由日本进口的化疗药通过输液,输进你的体内,以杀灭血管里可能残存的癌细胞。化疗药装在一个黑色的大液体瓶子里,往床头上一挂,就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因为原来的输液瓶都是白色透明的,这种包了黑布的瓶子让你也觉着意外,你问:这是啥药?亲友们都不知道,知道它的用途的,只有我和你妈,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你:是一种补充能量的药液。
你哦了一声,说:这药把自己搞得有点神秘。
我从没有想到,输这种药液会令你那样痛苦。输液针刚扎上五分钟,你就叫道:难受。我问:怎么个难受法?你说:烦躁,全身的每个地方都不舒服。我以为是药液有问题,忙去问医生,医生说:输这种药液人人都会觉着难受,这是正常反应,所以要把输的速度调慢,这一瓶药,要输整整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几乎一直站在你床头,你一会儿要我扶你坐起来,一会儿要我扶你躺下,一会儿要我揉你的后背,一会儿让我揉你的前胸,一会儿想侧躺,一会儿要仰躺。能看出你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痛苦,到后来,你可能是真的忍耐不住了,呻吟着说:爸,我难受得真不想活了,你去求求医生,能不能不给我输这种药。我心疼至极地劝你:孩子,医生说,你这个病输这种药液最好,再坚持坚持,你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男子汉,这点难受一定能扛过去!爸妈相信你……你强忍着难受,咬了牙说,好,好,那我就坚持……
那是一个叫我难忘的晚上,我第一次亲眼看着我的儿子独自与苦痛搏斗,而自己只能袖手旁观。我只能给你擦擦汗,只能在你的病床前急得来回转……
天亮的时候,那瓶药液总算输完了。你因忍受痛苦,身上的病号服几乎被汗水湿透。我想让你吃点东西,可那种药液还有另一种反应:致病人恶心呕吐,没有任何食欲。你为了抗病,勉强吃了几口。这一夜的恐怖经历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正是因为这个,我后来在为你选择治疗措施时,受到了干扰,令我犯下了另外的错误。
我当时以为,这个夜晚,是我们度过的最痛苦最难受的夜晚。我哪里知道,比这更难受的夜晚,还有无数个在前边等着我们。
我是后来才明白,当一个人和痛苦遭遇时,永远不要感叹“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那样就会让造物主以为你在抱怨,他就会生气,就可能给你更大的痛苦让你尝受,以让你明白,他给你的痛苦其实是很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