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肺上切下来的?那家属问。
那还有假,快上去吧,病人马上出手术室。值班员催他。
那人转身跑了。我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那团血乎乎的东西还在我眼前晃。人体真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任何地方只要少一点都不行,运转起来就困难,人就要难受;同样的,多一点也不行,运转起来也困难,人也要难受,造物主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才能把人造得如此完美和精密呀!不过,细究起来,造物主造人时还是有些疏忽,没有想得更细造得更好,倘若能在人的肚子上和头上设一个拉链样的东西,人肚里或头里出了问题有了病,人自己拉开拉链,涂一点消炎药不就解决了问题?还用得着专门培养脑外科、胸外科和腹部外科的手术医生?这多耗了人类多少精力和钱财,而且给人增加了多少生命危险……
周宁的家属在吗?扩音器里的声音猛地把沉入胡想的我惊醒过来,你妈也霍地站起,我们俩几乎同时向值班员身边跑去
周宁的手术已经顺利完成,马上要拉去监护室,请上去在电梯口等他吧。
没有手术切除物?我记起我刚才看到的东西。
胶质瘤是一种不怎么成型的东西,可能怕你们看了难受,手术室没有送下来。
我点点头,拉上你妈就走。在通往监护室的电梯口,我们见到了术后的你,你头上缠满绷带,还处在麻醉之中。我和你妈一人扶着推床的一侧,边走边急切地观察着你。跟在后边的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很顺利,切得也干净,失血很少,没有输血,你应该能恢复得很不错。
我和你妈对视了一眼。我俩都略略松一口气。神灵啊,感谢你保佑我儿子过了一关……
爸爸,当我从麻醉状态中醒过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时,真是非常高兴。不过我随后便想去抓头部,头太疼了,而且被绷带缠得非常难受,可我发现我的手被拴着,两只手被分拴在两侧的床帮上。原来医生已经预见到了我会去抓头。我很生气,大叫了一声。护士走过来,才知道我醒了。你跟在医生身后进监护室看我时,我所以迫切地提出想回到普通病房,是因为一个人躺在监护室里太难受了,不仅要忍受刀口上的疼痛之苦,还要忍受独自面对一切的寂寞之苦。这次手术,让我感觉最难受的地方是两个:一个是小便,由于插尿管伤了我的尿道,每次小便对我都是一次酷刑,尿液一流进尿道,就疼得我倒抽冷气,不得不止住尿,可止住尿小肚子又被憋得难受,没办法只有尿了,一次小便下来,内衣都能疼得被汗浸透。再一个是静脉滴注那瓶包了黑布的药液,我平日输液也有不舒服的感觉,但从没料到输这瓶液是那样的可怕,好像它每顺着我的血管朝我体内滴一滴,就要把我的整个内脏搅一遍一样,说不出是疼是苦是烦是酸是乏还是恶心,反正我的感受就是生不如死,我不停地呻吟,又想起身又想躺下又想侧卧又想趴下,输它竟整整输了一夜,弄得你在我的床头也几乎站了一夜,我至今不知那是一种啥药液,直到很久以后我明白了自己的真实病情时才估计到,它可能是杀死癌细胞的化学药物,它的副作用是如此令我恐惧……这次手术让我真切地懂得了两个道理,其一,是人活着值得珍惜的东西固然很多,但最值得珍惜的是自己的身体,好身体可以让一个人少受多少罪呀;其二,是疾病带来的痛苦不仅要个人承受,还要所有家庭成员跟着承受,一个人要是想心疼家人,就该爱惜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