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死者层层叠叠,成了后面爬城士兵的阶梯和掩体。李鸿章在千里镜里,终于看到“我军旗帜布满城头”的景象。
更可怕的巷战,随即展开。太平军与城中百姓,填街塞巷,万头攒动,淮军一路砍杀过去,直砍得腿也发软,手也抽筋,杀不胜杀,只好大呼:“伏地弃械者免死!”男女老幼“哗”的一声趴下,铺满一地,无有空隙,计有六七万人。围攻三四个月之久的常州,终于换了主人。常州是咸丰十年(1860)四月初六被太平军占领,四年之后,也是在四月初六被淮军夺回。历史的惊人巧合,真是无从解释。
列王费天将、护王陈坤书、佐王黄和锦等均被擒获。陈坤书受审时,长叹一声说:“我欲保守常州以为金陵掎角,奈事不成,只有尽忠。”李鸿章下令将其凌迟处死,枭示于常州东门外。这时,赫德刚好从上海来,目睹了战场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惨况,他的两腿都发软了。李鸿章在战帐与他相见,赫德一直股栗不止。李鸿章看在眼里,事后常对人笑言:“都说西国人人能战者,非通论也。”
常州之胜后,朝廷赏李鸿章骑都尉世职,赏李鹤章、刘铭传、郭松林等黄马褂,授黄翼升江苏省总兵,擢丁日昌知府。
四月初八,丹阳的太平军发生分裂,干王洪仁玕率领一部太平军,匆匆驰赴天京救援。冯子材率镇江军顺利收复丹阳。听王陈炳文、侍王李世贤喊出“与其饿死江南,不如战死江西”的口号,引军开入江西,曾国藩急调鲍超前往增援,遗下的句容、东坝防地,由李鸿章派刘铭传所部十二营和郑国魁所部水陆五营,前往接防。至此,江苏境内,除江宁府一座孤城外,已基本廓清。
曾国藩致函李鸿章,大加褒扬:“常州克复,全股剿灭,奇功伟烈,不独当世无双,即古人亦罕伦比。自阁下入沪,屡濒危险,皆躬率诸将决战,出死入生,得保全于呼吸之顷,数役之后,贼萃各路悍党专与尊处为仇,故皖、浙、金陵诸军皆得少省气力。尊处出奇制胜,如塞洪水,如捕恶蛇,始终无一隙之暇,无一着之懈,不特全吴生灵出水火而登衽席,即东南大局,胥藉余威以臻底定,壮哉儒生事业,近古未尝有也。”
然而,正大堂皇的“儒生事业”后面,隐藏着许多悲惨的真相。
淮军的军纪不如湘军,每陷一城,往往发生烧杀掳掠的事。虽然军中一再传令,不得私取财物,违者立斩,但抢劫风并没有被遏制住。苏州收复后,大批钱财、粮食不翼而飞,李鸿章都觉得很难替部下辩白,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承认:“苏城搜获贼米四万石,稻十余万石,子药铜锡各项军费,实约值四五十万串,银钱分毫未见,各营难保必无。”① 这也是淮军虽然经常欠饷,但将士从来不愁衣食的原因之一——他们大都从战场上满载而归。
经过兵燹摧残,常州已是满目疮痍。李鸿章奏报:“臣沿途察看,百数十里内,村市平毁,农田全荒,白骨荆榛,绝无居人,即从此招徕抚恤,一二年内农商断难复业。” 后来的历史学家往往各说各话,或骂大清的人,说这是“清妖”造成的,或骂太平天囯的人,说这是“发匪”造成的。其实,双方均有罪责。太平军围城时,百里无鸡鸣;官军围城时,千里无人烟。太平军攻占一地,烧杀抢掠;官军收复一地,又烧杀抢掠。淮军占领常州后,便疯狂地四处抢掠,这座八邑名都,惨遭二次蹂躏。这正印证了那句“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老话。
当时在曾国藩幕中任事的赵烈文(常州阳湖县人),在日记中伤心地写道:“自常(州)以东及松郡道路,剽劫无虚日,杀人夺财,视为应然。”他从友人处听来的情况,令人毛骨悚然:
同乡丁听彝来,久谈,饭后去。里中复后,渠从江阴口至家,住七日。城中情形,惨不可闻,尸骸遍地。渠到时为五月底,距城破五十余日,尚未捡拾,臭气四塞。房屋俱被兵勇占住或毁坏,莫敢一言。
守城系张树声所带某字营,分四门,不准乡人入内,每日尚四出往乡村有人处抄扰……乡村弥望无烟,耕者万分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