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入大学教书,教的便是“读书指导”“治学方法”之类课程。当时一些师长大概是觉得我还算会读书,且平时又好谈方法,故差我去讲这些课。岁月悠悠,至于今亦数十年矣。数十年来,我总在谈这些与那些研治中国学问的方法。口讲指画之不足,辄亦发表文章。用力不可谓不劳。
但总的成绩如何呢?说来惭愧,不仅没教会别人什么治学之法门,自己也愈来愈胡涂了。
当然我不否认我不太会教书。学生在我这儿,只会学到困惑和挫折。同侪偶或谈起,总劝我不可悬格太高、立言太峻,须矜勉愚诚,循循善诱。这固然不错。然而,问题实不只在于此。
教书犹如教拳,教生徒练一套拳,并不太难。反复教习,纠正姿式,自能熟练各种招数套路。随套式演练比划一番,亦可以有模有样,煞有介事。一般所谓教与学,不过如此。此何难之有哉?
但谈到治学方法,却不是这个层次的问题。比如习拳,谁会去追问这一招那一式,为何是这样?这一套拳又是怎么创出来?照着拳套,一式式演下去,当然不难,但若猝然应敌,何时宜用“黑虎偷心”,何处须使“白鹤亮翅”,便费斟酌了。
这才是治学方法之难以言传处。现在一般谈治学方法者,不过是拏着语意、逻辑、版本、校勘、归纳、分析、比较、量化等,讲些套式罢了。这算什么治学方法呢?学生学了这些,不过如练拳的人学了几个套子,表演表演还可以;一旦应敌,弓也不弓、马也不马,手忙脚乱,哪想得起什么“高探马”“揽雀尾”?如果更问他演绎法与归纳法是怎么来的?他为什么相信归纳法及史料考证在文史研究上是必须而且有效的,则大半瞠目结舌,未曾想过。勉强要答,也只能说是书上如此说、老师如此教、大家流行这么做而已。
但治学方法不是只去教人学一些套式。乃是要教人创拳之法;乃是要人去思索太极拳为何不同于八卦掌,它们依据何种原理,而被创造成如此两种拳。更重要的,对我来说,它们提供了什么,使我能发展出属于我自己的这一套。
如不嫌我拟喻不伦,这样的譬况不妨再继续下去。──
事实上,一般所谓学者,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就那一个个套子。所以,你入了大圣劈挂门,就得学猴拳,而且只知道猴拳,以为所谓拳术就是大圣劈挂,大圣劈挂门的武术可以应付一切攻击。大家似乎并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的身材、性向,对武术的看法,是否合适去学猴拳。而如果猴拳可以对付一切攻击,那为啥又有其它各种拳?
这就是说,当初创立这套拳的人,是依着他对自己身材、能力的衡量,以及他所特别关切的一些问题设计,才建立的一组答案。学拳的人,不是呆呆地机械式地去演练一套拳,而是要由掌握其拳理拳意中,发现搏击的道理,并依自己的需要,发展出自己的拳式来。
这个道理,说来简单。然学界中人至死不悟者,岂不正在于此乎?学界亦有学派,每派也都有他们的套子。讲结构功能理论的社会学家,分析什么东西,都是那一套。依赖理论来了,乍见新鲜,定睛看去,仍是套套。我们的学者,根本不考虑自己的文化背景、社会状况,各人出国去拜在各派拳师门下,学那一套拳,学了回来便大演特练,自鸣得意,批评别人的拳根本不叫拳,因为不符合他自己这一派人对拳术的基本认定与特殊关怀。
此“舍己徇人”之为学途径也。滔滔学坛,莫非此风。吾独期期以为不可。但连我自己的学生都几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了,我还能再固执地认为我才是对的吗?我越来越为此感到胡涂,岂不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