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5日,那个圣诞节是黑色的,天空中无星无月,黑云翻滚,全上海都熄了灯。
大猪、二猪和我坐在东方明珠电视塔的最高处,下面是翻滚的黄浦江,江岸上停满了自行火炮,如林的炮管指着天空;前方是陆家嘴,黑暗里站着成千上万的市民,静静地仰望天空。
就一个小绿瓶的二锅头,我们一人一口慢慢地喝着。
“一会儿会是什么样的景象?”我问。
“谁知道,也许像极光,也许像焰火。”大猪说。
“我们爬到电视塔上来真的没问题么?给宪兵发现会被抓的。”二猪有点担心。
“被抓了就写检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历史性的时刻,当然要在最高的地方看。”大猪不以为然。
“大猪我有时候觉得你是个诗人。”二猪说。
我们又喝了一会儿二锅头。
“战争结束之后,我是说如果战争能结束,你们还会留在上海么?”大猪问。
“我想回老家去,上海没什么意思。”二猪说。
“谁说没意思?”大猪说,“上海美女多。没听说过么?全中国的美女都跑来上海了。”
“美女再多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家的。”我把瓶底喝干。
江面忽然亮了起来,那是江对面中国银行大厦上的巨型倒计时牌亮了起来,倒映在水里。
我们默默地站了起来,整个陆家嘴的人都扭头看去。
10、9、8、7、6、5……全上海的心脏都跟着那个倒计时跳动……4、3、2、1、0!
短暂的寂静之后,仿佛沉雷贴着地面滚动,几十道白紫色的光柱冲天而起。
顷刻之间,黑色的城市里立起了数十座光芒之塔,它们通天彻地,向上击穿了翻卷的云层。
光柱在天空里化作明亮的薄膜,弯曲和融合。相当于数百颗氢弹爆炸的能量奔流,本该是何等震撼的一幕,却偏偏寂静无声。大猪说得对,这一幕就像是极光,世间最绚烂的极光。
爱斯基摩人说极光是诸神的裙摆,那么此刻全世界的神都在天空中矗立,俯瞰这座化为孤岛的城市。
我真想此刻再有一口酒可喝,可惜酒瓶已经空了。
二猪忽然抱拳当胸,低头闭眼。
“干吗呢骚货?”我问。
“我在许愿,书上说看到极光许愿特别灵。”二猪没有睁眼,嘴唇翕动。
“极光和那东西一样,都只是大气的电离现象……”我说。可我说不下去了,漫天紫光中二猪的侧脸那么庄严肃穆,简直圣洁,就像是修女见了她的真神。
我有点被感染了,觉得自己也该许个愿,没准就成了呢?人还是要有点愿望的,即使不切实际。
我学二猪的样子抱拳当胸,低头闭眼,默念说:“这辈子老子要是能……”
话没说完呢,清脆的响声在陆家嘴广场中间爆开,那是大猪抢过我手里的空酒瓶丢了出去。
几十万人转头仰望我们,还有人群里那些荷枪实弹的宪兵兄弟,我和二猪都懵了。
“大猪你发什么神经?你是故意想让宪兵抓到我们么?”我大吼。
“抓到我们就写检查!在几十万人面前露了一脸,值了!快跑!”大猪一边大喊,一边猴子似的往下爬,这时候宪兵们已经吹着哨子逼过来了。
“这辈子老子要是能……”趁着天空中的电离现象还没结束,我觉得我应该把那个愿许完。
“还许什么愿啊!快跑!”二猪拉着我就往下爬。
大猪爬起来像猴子,二猪爬起来像猩猩,我觉得我比他们优雅一点,但似乎也没好太多。
刚爬到一半,空里的光就暗淡下去了,那层能量凝聚成的薄膜最终成形,笼罩了整座城市。
江边的炮车射出灿烂的礼花,把整个天空照亮,广场上的音乐响了起来,几十万人歌舞欢腾。
我们爬下东方明珠,奔跑在小巷中,宪兵们的哨声追在后面,大猪响亮地吹着口哨,二猪伸手过来,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只好跟他击掌,好像我们刚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最后我们被宪兵们摁倒在地,宪兵队长过来拍照的时候,我们仨都比出了V的手势。
我永远记得那个黑色的圣诞节,既不是漫天的紫色极光,也不是我们在几十万人面前露了脸,而是那天晚上,平生里第一次,我低头下去,想许一个愿,却没来得及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