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看到洁白四壁,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
并没有别的人,我动了动手臂,有些麻木,很快便想起昏迷前的一幕。不由苦笑,晕倒的真是时候,在医院,在周赫跟前。一直以为自己是野草,不会生病,原来野草,也有抵挡不住的侵袭。
已经睡了长长一觉,感觉皮肤不再那样干裂,柔软下来。
只是有点渴。
年轻真好,睡上一觉,什么都恢复了。并没有听到脚步,周赫已经站在身前,手里拿了一捧拂朗,最深的深红色。
我笑笑,抿抿略觉干燥的唇。
周赫把花放下,“拂朗,你太虚弱,我以为你至少会躺上几天,但现在,你似乎已经恢复,而你只是睡了一觉……”
我打断周赫,“我有点渴。”
“我去帮你倒水。”周赫出去倒了水回来,摇起病床的床头,将水递过来,叮嘱,“慢一点喝,少喝一点儿。”
我很听他的话,轻轻抿了两口。
周赫看着我,“拂朗,你要比以前更坚强,你应付得来。”
真好,他依然没有说同情的话,他从来就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在这些年里,每次我遇见他,都是我人生最慌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用同情的眼神看过我,我和母亲。他一直那样冷静沉着,不动声色地帮助我度过一次次难关。他看到我的狼狈,我的憔悴,我的恐惧和不安。他什么都看到过,却如此包容。
就像此刻,他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怜惜,却有鼓励。他说,我应付得来。
母亲离开时也这样说,拂朗,你应付得来。
我喜欢他也这样说。
只过了一天,我感觉好许多,甚至在早上的时候,想要出去到花园走走。
是暮冬,阳光已经渐渐明朗。曾经,不管遇见什么艰难,只要可以看见阳光,我就觉得可以挨过去。我记得亦舒的小说里也有这样的话,仅为这阳光,我们就该好好活下去。
好似真理。
周赫送来可口饭菜,并留下来陪我。护士知道我们是旧识,对我也格外客气照顾。
周赫并非每天八小时坐诊,是专家的特例。但也是一步步熬过来的,最初,也只是个实习的小医生。周赫这样同我说,每个人都曾在底层过。
我懂,他是要告诉我,大家都在为生存挣扎,只是挣扎的方式不同。而医院里,每天都有人离开,老人,年轻人,甚至孩子。我无须太介意自己的不幸。我懂。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唐卡,我相信他有生之年一直是幸福圆满的。
而这个世上,例外并不多。
我同周赫,就这样在病房里说话,慢慢地,我说了许多,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曾对着任何人倾诉过。即使曾经,为着母亲的病,我一次次走到他面前。但是我从来不说。我没有过那种愿望。可是现在,周赫坐在那里,那样理解地看着我,给我端水,看我吃饭,不说从前的任何事……他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于是对他说了很多,一直说,没有什么次序,也没有任何主题,只是我想起来的这些年生活的片段,辛酸的,或者辛酸中我和母亲之间的小甜蜜,小快乐……直到暮色浅浅透过来,周赫起身去开灯,我才意识到什么,周医生,你该回家了。
浅浅灯光下,周赫转头笑笑,“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人。”
我至此才知道他的生活状况。以前,那不是我们话题内的内容。
周赫早早离异,儿子周哲跟在他的名下,在加拿大读大学,已经二十二岁。只比我小了三岁。我没有想到,周赫已经四十六岁了。我知道他应该不很年轻了,曾经,我叫过他叔叔,但现在他看上去,的确不像。
男人在这个阶段不显的,过了五十岁,马上就老了,周赫说,那时候你会觉得我是个老人。
我想了想,我从五岁起就不再是孩童,好像不曾经历过童年和少年时期,早早就长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美丽年轻的面容下,一颗心似乎也已经开始苍老了。
我说:“但是我们不会有代沟,周赫。”
我忽然叫了他周赫,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他愣了一下,但没有纠正我。
周赫坚持让我在医院待了两日,他对我说:“你一定要有健康,不管什么时候。”
很多读过亦舒的女子都知道这句话——要么有很多爱,要么有很多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健康。